“我知错。”赵斯年看着眼角也已噙了泪水的母亲,站到外祖母的跟前又道,“我知错。” 外祖母呼吸颤抖,夹杂着愤恨、难受。她在不敢多看一眼赵斯年,也再不敢多看一眼师婆,由小厮扶着,策着扶桑木杖颤颤巍巍地回房去了。 师婆,瞧着褐裳灰裙的母亲,瞧着她那只别了一根素银簪子的发髻,忽地心头发紧。什么时候母亲不再穿最爱的红裙艳袍,不再簪精致的云钿钗簪,自己竟丝毫不知,她也是第一次注意到,母亲原来已经这么老了。 她是赵斯年的母亲,也是外祖母的孩子。 每个孩子潜意识里都觉得母亲会长生不老,所以鲜有关心。 外祖母窗台上的芝麻油灯摇曳一阵,兀的熄灭。 风过院子时树叶交叠,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凉意。 今日只赵斯年自己一个人去了成衣局,他虽十分挂念李星禾,却也深知李星禾不需要,甚至是不希望自己去探望他。 他知花清洛被母亲留在了院里,只说这一日不必再去成衣局,赵斯年也不多问。 奇怪的是花钿,他不知花钿今日为何也没来。 想那家伙平时从不操心旁人的事情,虽然近日“类”闹的火,但这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一样,仍旧一副事不关心高高挂起的腔调,只一心经营着成衣局的事情。 可就是在她看来比天还要大的成衣局无人料理之时,她却也不来了。 生老病死仍旧在有条不紊的轮回着,亡灵按部就班的来试衣穿衣,然后走人。 赵斯年循规蹈距的跪门、迎人、指路、纺线缝衣,倒还应付的来,时至中午,一概并无异样。 小厮过来送饭时,赵斯年正在东厢裁衣,一时入神并未察觉有人来。 那小厮不敢进东厢叨扰,便去月台上坐等,正是林深幽幽似太古,日长迟迟如小年,这小厮竟抱着食盒酣睡过去。 外祖母一早便去为栖箬的葬礼忙碌起来,赵斯年的事在私下里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守着外祖母,没人敢多嘴多讲一句口舌是非。 司法署的人带法医来确认过尸体,表示受害者已死去多日,也就免去了赵斯年杀人的嫌疑,但这四长乐坊的人都喜欢质疑官方,抛出自以为是的结论,且在街头巷尾甚嚣尘上,议论纷纷。 外祖母为着栖箬的死在灵前哭哑了喉咙,董元之妻却讲着凤凰台的丑闻在牌局里笑弯了腰。 叶子戏的牌桌上,董元妻子砸吧着烟杆子,将从穗安那里搜刮来的,关于凤凰台里的秘事和盘托出。 有零星不起眼的烟灰落到她孔雀蓝的袍子上,掺进以假乱真的玉兰花上。烟气沉沉中,董夫人挤笑道,“不行咯。” “再不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长乐坊太平坊那些主事的求办事,就塞进去多少礼。”一阔嘴浓眉的妇人插语道。 有略虔诚一些的妇人听这话急忙负阴抱阳,帮腔道,“凤凰台里可没你说得这么脏,清水衙门能存个多少雪花银,逢年过节我们带过去的祭品供果,还不是都给我们挨户退回去。” “那些个烂果子,也就你我瞧得上。”董夫人递给小厮烟杆,冷笑着去摸一把牌才又道,“你倒也别怕今后师婆不为你家尽心办事,她可是早就没了那个本事。” “她没有,你有!”那阔嘴妇人玩笑道,一旁观牌的急推一把,提醒着分寸。 董夫人瞥她一眼,摸一张牌,又沉思半晌才道,“你们不信,大可自己去瞧,太清宫都废了。晏华一众师傅,早不知去向何处了。不过是凤凰台里瞒得紧,把你们当傻子哄罢了。” 众人听罢也不摸牌,忽地沉默下来。 董夫人见气氛不对,也不强开玩笑下去。直到那阔嘴妇人又窃窃低语道,“我听说,那赵斯年是个死人了,师婆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术才好歹救过来!八成那太清宫就是这样没的。” “遭了天谴,那岂不是也祸害了我们!”一妇人惊呼道。 “你少放屁!”董夫人呵斥一句,又挑挑眉毛扫视众人方道,“打牌打牌。” 众人这便各怀了心事,心思全然不在牌局上,没几轮也就散场了。 董夫人叫人换了新制的茶叶,一个人躲在书房里摆弄茶宠。老檀新香烘托出柜子上的禅意,董夫人就真觉得自己诚心起来。 在凤凰台之外,她自以为是脱离了师婆的眼线,所以猖狂、放纵,煽风点火,口无遮拦,并未自己所独知的这份消息赶到自豪。
第26章 墨江痛斥穗安 “你怎么睡在这?”那守在成衣局门口的小厮闻声抬头望过去, 只见晴光树影里立着一穿青色杂裾的女子,柳眉细眼,小鼻巧嘴, 肤若凝脂堆霜雪,唇若红豆挂相思, 笑语盈盈中透露着几分不俗之气。 那小厮多看一眼时, 不觉心头一震,便不敢再有那些非分□□的混账想法,只急忙起身, 负阴抱阳回道,“我家爷在忙着, 不敢进去打扰。” 那青朔笑笑, 便提裙上陡板, 在踏跺上喊赵斯年的名字。 赵斯年出东厢时, 正抱着三捆彩绳, 鹅黄明若新染如葵,青白苍若风漂含烟,至于那荼白, 则隐入他浮纹的对襟衫, 仔细方可辨认出一二。 瞧见并不是花清洛,正疑惑, 想,“这世上竟还有人同样生着花清洛那泼辣脾气, 只这厮着绿,花清洛惯穿大红, 不由嘴角微微抽动,略略带出些许笑意来。 只这情绪似有若无, 倏忽即逝,躲在陡板上的小厮更是以为自己看错了。 赵斯年这便驻足在柜台前,不自觉地板脸道,“我是赵斯年。” 青朔并未回话,只立在光影中,只见她嘴角带笑、眉间生愁,目光灼热而炽烈,如日生汤谷新照,若月潜冥海旧情。 一时间,只觉青烟紫檀香正浓,行云弄影缘疏浅。 赵斯年被青朔盯得有几分不自在,便张口继续问去,“找我……?” 未等赵斯年将这寥寥几字讲完,青朔便急上前来,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那门下的小厮见此状瞠目结舌,木雕泥塑般地愣着,宛若迎门的老旧雕像。 而那赵斯年自己,更是乱了阵脚,被这陌生人莫名其妙的拥抱惊慌了神色,目光由此更清冷几分,怀里原先抱着的三捆线团跌落在地,三下滚着,交错重叠,乱糟糟的。 赵斯年心口处猛然抽动一下,心生疑惑。这种近似于怦然心动的感觉从何而来,为何出现?赵斯年浑然不知,也难怪,他连眼前这曾信誓旦旦,以命赌咒发誓的人都认不出来了,更何况心动的缘由。 但是眼睛认不出来的,心却记得。 青朔只说一句对不起,转身疾行出去。转身只走两步,便化身黄鸟,翙翙其羽,喈喈而去。 这次赵斯年竟只认得出眼前匆匆飞走的,黄鸟罢了,空叫那青朔五里徘徊,迟迟而去。 花清洛进花厅时,师婆端坐主位,神色稍显倦怠,缟色埋银线的褙子明晃晃的,又衬出些似有若无的愠怒之色。再打眼看去,交领下的蜜蜡珠子已踪迹全无。 花清洛自知此次擅作主张,隐瞒赵斯年受伤之事,险让赵斯年丢了性命,这件事何其严重,所以较以往稍稍收敛些。先负阴抱阳后,这才坐过去右边的圈椅上。 师婆几次欲言又止,花清洛都看在眼里,盘腿坐在那明黄花梨圆椅上,笑着调侃道,“我最不爱面子,师婆有话不妨直说。” 师婆眉头微蹙,与那花清洛桀骜又真挚灼热的目光正对时,又语塞难言,沉思半晌方又开口道,“你今年是几岁了?” “二十。” “二十岁,也该找些正经的事情做了。” 花清洛听完这话,一时摸不着头脑,白一眼那主位,笑道,“师婆不必为我花清洛的事情犯愁,这师婆的位置,您若想让我担着,那我就凭着本事经营几年。若您要是另有人选,我坐着也好没意思。”不等师婆接话,花清洛便又笑道,“只若是叫天曦那贱人做师婆,我可是会拆了凤凰台的。” 师婆看着花清洛一脸的认真相,心头忽觉可喜,眉头也就稍稍舒展些,对那花清洛的意见也散去七分。一时犹豫,想寻摸些入耳的话语,这便又听花清洛道,“赵斯年现在可坐师婆的位置。” 师婆看过去一眼,这又想着上午时的烦心事。 外祖母刚由小厮扶着去了栖箬家,穗安便带着天曦到师婆房里问候了。 因一夜未眠,师婆本想推辞,不料两人负阴抱阳,在门口行了跪拜大礼。 如此师婆只得请进来,以座上宾的礼数招待。 没过几多时辰,族上说得上话的借着昨夜的事情到这凤凰台里来了,又见董元的妻子竟也跟着,师婆便知,皆是有备而来,所以只留半夏一人伺候。 起句时都是各自客套着,寒暄几句。 师婆端坐在主位上压制自己的烦躁心情,假笑着陪说、泛泛而聊,一时间花厅里聒聒噪噪,好不热闹。 未几便见那半夏移步过来,凑近那师婆耳边细细碎语两句,师婆急忙起身,下了主位朝门口迎候过去。 由两粗布小厮拥进来一薑黄色曲裾的老妇人,团纹细绣,藏金腰封。虽是白发如银,却见腿脚硬朗,腰板直挺,举手投足间很是富贵人家的气势。此人正是穗安、穗禾的姨母甄夫人,家族里最她年长,话也是最有分量。 因长辈们渐渐西去,往日里穗禾很是敬重甄夫人,都以晚辈礼待着,遇上节气时,从不敢怠慢敷衍,所以师婆自然是希望她来,好歹也是偏向自己这边。 “何苦劳烦您来一趟。”师婆率领一众晚辈负阴抱阳,亲自扶着甄夫人去主位上坐下,自己随着后辈坐过去客椅上,天曦站在穗安身后,脸上稍有得意之色。 甄夫人朝天曦那边看过去一眼,嘴角微启,笑问道,“这姑娘看着眼生。” 穗安便与天曦对视一眼,又去负阴抱阳,对着甄夫人行了师婆之礼。甄夫人慌忙起身将那穗安搀扶起来惊慌道,“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罢。” 穗安笑道,“这就是我与您讲过的外甥女——天曦。” “不错,不错。”甄夫人由两人搀扶着坐回去,又握着天曦的手细看一阵,继续笑道,“真不错。” 话罢,甄夫人侧身对着师婆讲道,“近来身子可舒坦些了?怎不见穗禾那丫头。” “害姥姥费神记挂,都是寻常,早已无碍。”师婆接过半夏递过来的莲花印茶碗,放到茶几上稍正颜色又讲,“母亲刚去栖箬娘娘那边帮忙,一时不凑巧。” 听这话,甄夫人收了笑模样,愁容进展,又是些感叹惋惜的语气。 穗安带着天曦下到堂下,重回左手边的圈椅上坐下。 堂下皆沉默,无人知如何再开口。 董元的妻子被这尴尬催得脸颊发热,再不愿沉默才张口问天曦道,“那“类”有没有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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