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娘沉默了一会儿,再一开嗓,调门竟变得更高了!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理亏,用一种控诉的语气唱道:“什么慈善的杨员外,大户人家恁多钱,怎不多宽限他几天?即便当真报了官,县老爷青天明断案,我两人还不出钱,挨打受刑也就便。他梅老五自己吓得吊死了,我凭什么要赔命?” 大汉气冲冲道:“你这妇人,忒地狡猾!怪不得赵二郎早都被抓伏了法,饶你多活了这些天!” “陈氏”像是抓住了他的漏洞,立时尖着嗓子,凄凄哀哀地喊道:“就是的呀,就是的呀!我的二郎死都死了,他梅老五一条命,怎的要我两个人来偿——” 陈三娘最后一句拉了长音,哀戚无比,余韵不绝。大汉似是听不下去了,劈手夺过又一个纸人的钢叉,猛地朝她掷去! “咄”地一声,锋利的钢叉再次杵在了木板上。大汉盛怒之下,力道更大,钢叉穿透厚厚的门板,露出了一点银光闪闪的叉尖。 陈三娘又不作声了。大汉呵呵冷笑两声,接着唱道:“赵二郎从不识得梅老五,与他素日没关联。你先找梅老五借钱,又教唆他偷盗主家银两,欠条上,你陈三娘也把名签。银钱至今未清偿,神明在上,你还有脸再喊冤?” 陈三娘答不出话,只能继续嘤嘤哭泣。两人暂时话毕,又听见几个人声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白: “是噶,神明在上,她怎有脸!” “真是阴险毒辣!那个叫什么,怎么说来着?厚颜无耻!” “吾观此妇陈词,避重就轻,巧言令色,真乃: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呐!” “老童生,你说这婆娘狠毒就算咯,说我们妇人干啥子呢?赵二郎和梅老五,一个跟她合谋,把人打成重伤;一个偷钱。这两个死鬼男人莫非很清白?我说他们死了也是该背时!” “刘大姐,我就念首诗嘛,你倒对我念了一箩筐,岂不是长舌——唉哟,唉哟,莫打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 “观众”里似乎还起了小小的纠纷,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这些念白虽用了一些方言,但方言的语调不难听懂。除了为首的大汉和“陈三娘”,观众们说话的内容也不容错过。三人竖着耳朵听着,极力捕捉其中的信息。 陈三娘和大汉的唱词里已经将案件还原得差不多,光是看陈三娘的反应,他们也知道大汉列数的她的罪状,恐怕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虽然不知这里判罪用的是什么律法为依据,但梅老五盗窃及死亡的事件中,赵二郎作为出力的人,只是间接导致梅老五死亡,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并处决;陈三娘作为出谋划策的人,欠条上留的是她的名字,她至今也还不出钱。 看如今的情况,恐怕“陈三娘”这角色是真得交代在这里。 “陈三娘”是戏里的角色,剧情里她的死活,他们恐怕干涉不了。问题是,如果这个角色的结局是死,怎么把季彤这个演员给捞出来,让她平安无事地演完这出戏? 荆白一边分析剧情,一边在脑内飞速思索,白恒一却不然。 他的重点似乎是在听。荆白会不时看他,但到后面,两人已经很少对上眼神,荆白注意到白恒一的眉心也在越拧越死。 到陈三娘泣诉毕,老童生等人抢白和争吵时,他已经不看了,双目紧闭,似乎在细听什么动静。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陈三娘”虽然暂时还没认罪,气势也越来越弱,眼看已被大汉说得词穷,也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了。 罗意焦急地两头张望,也注意到白恒一的异样。 他看了荆白一眼,对面的青年修长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要打扰。那边犹在絮絮,大汉和陈三娘都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两个人索性都盯着白恒一。 时间一直公平地流动,之前他们都觉得过得很快,但此时此刻,似乎一切又都慢了下来。 直到再次听见铮然的长鸣,是钢叉顿在地上的声音。还拿着钢叉的两个大汉借此维持了秩序,一切又重新变回寂静。 白恒一像是也被这长鸣惊动了,猛地睁开了眼睛。虽然白恒一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一掠而过,但罗意依然感觉到了他眼中有种少见的凛冽的意味。 荆白却注意到他平静面孔下的惊疑,用近乎波澜不惊的镇定承接住他的目光,点了点头,打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白恒一轻轻吸了口气,他缓缓地打手势,对两人道:那个唱戏的陈三娘,不在季彤身上,也不是神像。 他们和那群纸人的距离其实挺远的,而且他们现在所在的方向,虽面朝纸人,却是季彤和神像的背面。季彤还被绑在一块又大又厚的门板上,他们完全看不到她的情况。 纸人们虽然站位分了前后,但连季彤在内,彼此相隔都不远。在这个距离里,哪怕是白恒一这样灵敏的听觉,也只听见声音都是从那个方向来的,注意不到这点距离的细微差别。 如果不是“陈三娘”一开嗓就能听出来,声音根本不是季彤的,恐怕想都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前头发现嗓音和季彤不一样,后面,随着剧情逐渐推进,他和荆白都察觉到,人群中似乎藏了不仅仅是观众的人。 其他的纸人观众都在看戏,他们在人群中,却和戏台上的钢叉大汉和陈三娘一唱一和,起到一个烘托气氛和推动情绪的作用。两人当时对视了一眼,知道对方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白恒一隐隐觉得,这可能是个关键。 剧情有荆白在留意,白恒一专心听着人群中那几个人说的话,渐渐地,他感觉到有些异样。 “陈三娘”的声音,和为首的大汉出来的位置不太像,更像是后头那几个人声音的位置。 他不甚确定,只能一直听,直到“刘大姐”和“老童生”这一次出现,吵了几个来回,他才感觉有了些把握。 岂止台上的是唱戏的,台下的也是。这些纸人们合起来给他们演了一出戏。 真正的“陈三娘”……应该确实藏在后面那群看戏的,茫茫的纸人的人海里。
第339章 阴缘线 白恒一既然说出来,肯定是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 荆白心念电转,他意识到,白恒一发现的这个信息很可能就是破解这出戏的关键。 也就是说,真正的“陈三娘”不是季彤。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唱戏的“陈三娘”不是被绑在木板上的这个角色,是做了她的替身! 既然被绑在木板上的不是“陈三娘”,那只要指出这一点,无论剧情是要陈三娘偿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刑罚,都和季彤无关了。 这里很可能是需要外力推动的,必须要有人去参与这件事,才能扭转结局,转死为生。就像昨晚的金童和玉女,哪怕荆白和白恒一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主动开口去指认两个人中谁来做“爹”。在场必须有一个人主动承认自己的身份,再由另一个去把他救出来。 而今晚,季彤挺身而出,当了去唱戏的那个人,现在就是另一个人需要站出来的时候了。 白恒一看了荆白一眼。他们都没听过这出戏,不知道剧情的走向究竟何去何从。就连陈三娘在人群里,都是白恒一凭听觉下的判断,谁也不能完全确定。 无论谁去确定真相,或者指认真正的陈三娘,风险都很高。如果可以的话,白恒一更希望自己去,甚至……荆白去。 因为要正式参与进去,也意味着加入纸人们的玩法,必须根据它们的反应随机应变。这对心理素质、反应能力和脑力要求都非常高,他很担心罗意不能做到。 在白恒一看来,罗意的优先级是高于季彤的。哪怕带编号的季彤死了,纸人罗意不会立刻死去,现在木盒也在罗意手中。白恒一现在对副本的核心机制有所猜测,虽然不到最后一刻都无法确定,但他觉得罗意只要今晚不死,至少可能有翻盘的机会。 但如果罗意再上去出了事,他们代表的‘耳识’就彻底完了。 荆白当然知道白恒一在顾虑什么。他冲白恒一摇了摇头,没有犹豫,直接拍了拍有些不知所措的罗意的肩膀,示意:到你上场的时候了。 罗意眼睛一亮,他心里急得要命,早就想出去了,是荆白两人按住了他,没让他冲动。现在荆白主动让他出去,一定是有了思路。在罗意心里,他并不看重自己代表的所谓“耳识”,如果季彤死了,他更不会关心其他人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他不会再关心任何事。 他是季彤的纸人,哪怕真和她死在一块儿,也比在远处干看着好。 荆白用唇语加上比划,和罗意定下暗号。 在那边的“戏台”中,季彤离神像是最近的,她的门板就靠在放置神像的祭台上。 人群和她还隔了拿钢叉的几个大汉,以及掷出钢叉的那段距离。或许是为了显出掷叉的本事,几个大汉离季彤足有三丈远,纸人的人群又被隔在他们身后。 荆白三人离他们太远,戏台处的所有人的声音在他们这就约等于一个方向的整体。以白恒一这么灵敏的听觉,也不能完全确定陈三娘的声音出自人群。但如果走得够近,比如就站在神像的背后,那或许连罗意这样聋了一只耳朵的人,也能判断出声音的来处。 荆白和罗意约定了几个简单清晰的手势,用来表明罗意听见的状况,最后和他强调,他最重要的任务是确定白恒一的结论,也就是“陈三娘”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季彤身上发出来的。不管能否确认,一定要用手势回应,便于他们判断和下一步接应。 罗意坚定地点了点头。白恒一眼看着荆白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一时也有些愣神。 两个人唇语带比划,无声地商量完,这时才转头看他。白恒一见荆白指了一下嘴唇,是问他有没有要补充的事。 白恒一看到他毫无矫饰的目光,心底涌上微微的怅然。他摇了摇头,示意没有,罗意于是站起身来,左右各看了两人一眼。 荆白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此时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冲他点了点头。 白恒一冲罗意微微一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罗意重重喘了口气,挺直肩背,从小巷掩藏身形的漆黑的暗影中大步走了出去。 荆白和白恒一之间空出了一人宽的位置。迎着月亮柔和的清辉,两人在朦胧如轻纱的光线中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靠近了一些。 巷子外面没有任何掩体,罗意从巷子中走出去,那边纸人是完全能看到的。但它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罗意刚刚走出去时还浑身紧绷,走得小心翼翼。但走出去几步,见纸人们并不搭理他,便加快了脚步。 他还算克制,没有真的跑起来,闹出很大动静,只是走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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