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太太转过脸,强忍痛楚地不去理她。 女仆又接着说:“但是,破得还挺整齐,像有人把木条一支一支解开了。” 她似乎冷冷地挑起嘴角:“哈哈,是有人故意拆开的吧。瞧,破口上还挂着一片衣服,怎么有点像——小少爷身上剐下来的?”女仆嘻嘻坏笑着,仿佛要说:“小少爷开始拆篱笆拆了,是在家憋得多无聊啊?咦,小少爷人呢?不会从洞里跑掉了吧?”她的声音一点点变得尖刻:“哦,昨天的时候,他也悄悄从门里溜走了,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吧?看来是闷到窒息,终于奋起反抗了啊!!”——闷不住、好无聊、憋得喘不过气了!!一句句话像锋利的箭射出来,直到鹿太太捂住耳朵尖叫道:够了!快停下—— ——是啊,屉仔又逃跑了! 你却这样讽刺着我!你怎么可能理解,一个担心到抽搐、还不得不遭人谴责的丢了孩子的母亲!—— 女仆一吓,温驯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她方才几乎什么也没说啊,只是感叹洞口破得很平整而已? 可太太却止不住地哭下去。一直哭到下午,神经都要绷断了,太太忍无可忍,冲去镇上求官兵帮忙。 官兵找到了她的孩子。他们把屉仔带回来,然后,面色诡谲地向她交待起经过—— 鹿太太猛一个寒噤。她回过神,看见自己坐在门厅的茶几前。几面上放着几盘小食,原本用来招待官兵,可对方却似笑非笑地摇头拒绝。在他们看来,屉仔的出逃一点不严重:“一切安好,就是坐船时弄湿了衣服。”官兵们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太过紧张了。”可是,衣服都打湿了,怎么可能还好?他也许会着凉,也许,河水里有虫子或者什么脏东西;以及,他为什么被打湿?是在船边玩水了吗?万一掉下船溺水了呢?——但官兵完全不在乎,甚至有人,一边说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他是带兵的长官,交谈一结束就从房间跑出去;原来是要找房门口的女仆,女仆正躲在那里偷偷等他呢。 鹿太太已管不了这些了。 她站起身,端起桌上的小食向厨房走去。“最重要的是,屉仔已经被院子外的世界蛊惑了。外面充满了危险,人们是豺狼狗豹化作的妖怪,食物是毒药,阳光风雨是侵蚀体肤的磨难——他都会遇到、他会不可避免地受伤——!!”鹿太太心痛地哀叫着,手臂一抖,手里的盘子斜斜地滑下去。 她的手上,褐色的,有一道旧伤。 鹿太太本能地要救起盘子。 可每次心悸,伤痕就疼得使不上力气。鹿太太捉不稳盘子,脚下也慌乱失去了平衡。她跌了几步才勉强停下来,最后一步站定,“砰”然巨响,让整座小屋都轻轻抖了抖。 墙对面,在屋里思过的屉仔大喊道:“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您还好吗!”可鹿太太没有听见,恍惚地抓着盘子,盘里的糖果和糕点还在止不住地抖动。——多可怕、多可怕啊;即使日用之物,也可能在刹那间覆灭,更何况是人们、何况那些年幼的小孩子!——殷红的糖果随她的颤抖而碰撞,鹿太太看着满盘跳荡的红点,眼眸一红,突然埋下头失控地含起满满一嘴。 ——糖这种东西,不能多吃—— 被鹿太太的脸所冲撞,盘里的糖果像水珠似的溅到地上。 ——没有营养,对牙齿和眼睛都不好的东西。掉在地上就更不能吃了—— 鹿太太一顿,猝然趴向地面,麻痹痛苦似的去咬掉在地上的糖。她咔吧咔吧将糖果嚼碎,又转去另一只盘子,大口啃食起盘中的蛋糕。 ——奶油蛋糕,油太多了,会把血管堵住吧……不过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是小孩子,吃零食也没事的……—— 在她身后,一个灰白的人影静静注视着她。 ——这个被焦虑和担忧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女子—— 他想:所以,你也会吃糖和蛋糕。为什么要告诉屉仔,它们是毒药和泥土呢——正当这时,身旁有一扇房门打开,是屉仔从走廊里跑过来了。他看着伏倒的母亲,惊恐地一下跌在了地上。身边满是红色糖果和糕点,他顿了顿,茫然地捡起一把送到嘴边。 屉仔没有注意,母亲一瞬间死死盯住了他。 “你在干什么……”鹿太太说。她浑身都开始发抖:“你在干什么?!你怎么又乱吃东西?!这是药!是毒药!!你没看见它黑漆漆的吗,那么苦!还有这些泥巴,你不嫌恶心吗?!”她像是完全不记得,这是方才吃过的草莓糖和蛋糕。鹿太太一把扇过屉仔的手:“它们会让你的牙坏掉、让你的眼睛全瞎了,把你的血管脏器都堵住!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屉仔呆呆看着她,瘫在地上不停道歉:“对不起、母亲大人,我又因为贪吃犯错了……我觉得这些东西很香,不自觉就又抓了起来……”屉仔露出一丝迷惑:“但它们真的好像食物……我听别人说过,草莓糖和奶油蛋糕就是这样子的——”“听别人说?你听谁说?豺狼变成的妖怪吗?!”鹿太太悲愤交加,拽着屉仔回到来时的房间:“告诉过你别听外人的话!外人里可能混入了妖怪!——啊,你身上沾了什么?!”她一声惊叫,从屉仔衣服上捻起一片草叶:“毒针!怎么会有毒针,是不是带着什么剧毒啊?!”她愤恨地将屉仔推进门里:“一定是在院子外扎上的……你给我好好反省,为什么偷跑出去??你看看你都遭遇了什么!” 鹿太太关上门,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是这个原因啊……” 鹿太太一惊,翻身朝后面瞪去:“谁?!” 声音像带着一抹清灰色:“当你独自面对世事,感官并不会有偏差;然而这些事一旦与屉仔相连,在你眼里就成了毒物,会对他造成巨大的伤害。 “所以,你限制他的食物。不让他离开宅院。甚至在院里,连一点草木也不肯留下。 “一定要这样保护他吗……” 银发人站在走廊的转角。沉下双眉,回答起鹿太太的问题:“我是应邀来院里做事的。”他已经站了很久,方才鹿太太摔倒,也是他伸手扶了起来。“不过,我其实是一个跳舞的人。人们时不时就会把我请去。 “你呢,想要看吗?我带了跳舞的毯子的。” 鹿太太直直盯着他: “你在说什么……你是妖怪?是不是冲屉仔来的妖怪!是不是想害他!——” 银发人很恳切地答道:“看一支舞,不好吗?不要再为屉仔担忧了。”可鹿太太叫出了声,扶着墙壁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担忧?怎么可能不担忧?!你知道做母亲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吗?!我要保护他,我会永远保护他——他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啊。” 她蜷缩地站立着,赤红的眼眶像有血泪泣出来: “你知道,一个小孩子身上都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有个小女孩,曾经因为做布娃娃,把手做坏了。 “只是因为,她在剪布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 “只是很小的一道伤,小孩甚至不在意,洗了洗伤口就跑去了家外面的野地。她想采一支铃兰,染布娃娃的衣服。可是手碰到有毒的花,毒汁顺着伤口流了进去。小孩子不懂这些,挠了挠发痒的手继续缝着娃娃。直到她的伤口肿得淌出脓液。直到她发烧地打起了哆嗦。后来路人发现了晕厥的小孩,把她背去附近的医馆。 “从此小孩子的手,发麻发软,时不时就用不上力了。” 鹿太太的声音颤颤的。她站不太稳,缩回胳膊,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痕。“出事前一个月,小孩子过了八岁生日。母亲祝贺她说:这一年,你越来越懂事了。作为礼物,我同意你去院子外面玩。 “就是这个‘同意’,让小孩遭受了那么大的伤害。 “做布娃娃,对她来说变得很艰难。再长大些,她开始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后来她有了喜欢的人,对方也嫌弃地疏远她。女孩子追了那人很久,很多年,直到有一天,她拿着一套精美的、价值不菲的布娃娃找到他,对心上人说:这是我练了很久做出来的。你看,即使受过伤,我也能做别人做不到的事。 “心上人被感动,他们在一起了。 “可是很短暂。这之后的第三年,当他们刚刚有了小孩,女孩子的丈夫就去世了。 “她追逐地那么用力,却只拥有了他那么短的时间。丈夫留给她的孩子,是她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了。 “我怎么能不保护好他呢。怎么可能不去避免,我母亲当年犯下的那种错呢。。 “可你知道,要保护一个小孩子,其实有多么不容易吗。” 鹿太太眼里充满了疲惫。她的感官被扭曲了,旧时经历扰乱了她的心智,篡改感官的力量,就是那时候趁乱潜入的吧。 “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我换了那么多仆人,却没有一个理解我的用心。 “就连我的孩子,也想一头扎进这个危险的世界。你知道吗,他已经逃掉多少次了……”她一震,仿佛被闪电击中心里:“你能相信,他这次居然一个人去坐船——船啊,开在水上,多危险……官兵说,这孩子很亲近水,一路上都自言自语地说想造一条小船。他昨天也跑去玩水了,还在洞里找到一只瓶子,被他朋友送到了我这儿…… “他怎么能喜欢水这种东西……这种能让人着凉、让人窒息的东西…… “我想让他安全,他却总是那么伤心…… “到底怎么办……” 鹿太太向前一扑,脱力地靠在了墙上。 银发人低下头。 ——这么焦躁,不会有心思看跳舞了……—— 他落寞地拿出衣襟下的罐子。一面把罐子打开,一面抬起胳膊,自顾自地轻轻舞了一段花手。花手的影子落在过道的窗上;窗户蒙着一层纸,屉仔就关在窗背面的屋里。 但他没注意窗户上的阴影。垂头拨弄着几片草叶,还有花瓣,都是院子外偷偷捡回来的。“真的是毒针吗?”屉仔怅然自问着,这时,身旁有人拍了拍他。屉仔错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倚坐在地、挽着披肩的黑发男人。 ——好美艳的脸…… 这种眼睛颜色?是人类吗……—— 男人站立的地方,先前落着一片白色花瓣。他微微笑着,轻轻指了指房间的窗户:“看那边。” 屉仔呆呆地看过去。 他当即顿在了原地。“好柔和的波动……什么东西?是水?”屉仔冲上前,从未见过这样缥缈旖旎的事物:“窗户外面有水流过??我最喜欢水了!”可他蓦地停下来,带着无尽怀疑,低下了头。 “不过,真的是水吗?我会不会又看错了呢。” 他犹豫走向房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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