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断不是拿不出食材的穷人。 甚至和穷一点不沾边,是村庄里首屈一指的阔太太。几十年前,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出逃到这村庄。没看上别人,就只带着满箱宝贝住进了她家里。一个很大的黑箱子,惹得人们充满好奇。可那位少爷却性情极内敛,从此之后隐居在家,就连随行的仆人也遣散了。人们很少再见他,倒是见到少爷的新婚妻子,时不时做一些衣服、手包拿出来售卖。 说起这位老太太,还有一件事也要提起。那便是:进入村庄必须搜身,这条规则,就是她亲自定下的。结婚过后几年,她有天突然召集众人,对大家说:“我们应该在村庄入口派遣一些守卫。村庄里栖居着神明。外人进来,不能把亵渎神的东西带进来。至于守卫的酬劳和花销,这事既然是我提的,也就由我一人来出吧。”人们都对此十分惊讶:村庄没有笃信神明的传统,也不知她为何说出这话来。不过人们尽管怀疑,却对这条提议却表现得很赞同。因为能保卫村庄的安全啊。亵渎神明的东西——刀剑,巫蛊,毒药——也会对村民造成威胁,那时村庄正一点点变得兴旺,火麻纺织越来越红火,免不了图谋钱财的人潜入村子里犯事。既然钱是她出,就按她的意思来吧。打着敬神辟邪的名号也无妨。 也有人很好奇:她敬重的是何方神圣呢,而且怎么突然一下就信了?难不成……——人们想到了他丈夫:这个外来的少爷不会是神吧?!嫁给他,所以也就信奉他!人们于是偷摸去问他,恰巧那少爷出门见医生,听到问题当场吓出一个趔趄:“不不不、我不是神,我不是我不是……”瞧瞧他那幅德行,又弱又惶恐,当真怎么看也不可能是神明。 这些事,已传为村里的奇闻闲谈。就连客人进村时也听见人们议论。 继续说老太太待客的事。她给客人倒了水,随后就坐在窗边,拿起一叠衣服开始缝补。正是客人换下来的,老太太暂时给他披了件袍子,趁他告别前赶紧把衣服补好。“寻宝的人,一路翻山越岭找过来,真了不起……可宝藏却难得一见,真是天意弄人……”她一面穿针一面叹气,忽然面露忧伤地叮嘱那位客人:“你从村庄出去,别忘了去找守卫,把没收的东西要回来。他先前搜身,还说那些质疑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没有办法,我们村庄就是有这样的规矩……”老太太显出很无奈的样子,略一低头,仿佛这规矩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与此同时,她手里的衣服也补上大半,细小的划痕被缝好,剩下胸前几条又大又宽的破口了。“诶呀,胸前原本有花纹的,也随着破口扯开了。”老太太站起身来,“要把纹路补好,可得花一番功夫呢。”客人见状,在沉默中突然说道:“花纹不用修补了。是我家乡的护身符,不必——”“你是说,别乱修改,把符文改错了,对吗?”老太太笑着摆摆手:“放心放心,不会弄乱的。你稍等片刻就好。”说罢向一间里屋走去,竟随手轻悄悄地关上了房门。厅堂里,一直吃东西的银发人抬起头来。他注视着那间小屋,心想:也许,就要开始祭祀了吧。 老太太织补衣服前,会祭拜神明,祈求力量。 她是村庄里技艺最好的人。却从不透露秘诀,总是默默地一个人在家里缝制。可现在,即便进到她家里,也几乎看不到关于裁布织衣的一点痕迹。不像惯常的裁缝店,到处堆满布匹,各色边角余料撒落在地上。老太太的家里无比清静。墙面铺着深色木板,没有装字画、挂毯或花篮,一片深褐里,唯一的亮色是墙正中的一块拼布。姜黄色的布面分成很多小格,格子里缝制着图案,有的是床,有的是茶几或者炉灶。似乎是这座小宅的各个房间,进门是客厅,连接着一座小房间,背后有厨房,随即是卧室还有水房。每座房间都缝着一朵端庄的红花,似有镇守之意,保佑着整座小宅的平安。 银发人身旁,黑头发的小孩看向拼布,歪着头端详一会儿。他忽然眼睛眯起来,身形晃晃,倒在银发人身上睡着了。 老太太过了很久才返回客厅。客人的衣服补好了,花纹像崭新的一样,可老太太却颤颤巍巍,身上的麻衣也揉得皱皱的。银发人“啊”了一声想去扶她,老太太却立刻制止,一面关门一面压低声音说道:“嘘、嘘,小声一点……我没事。”她把完好的衣服递给客人,脸上却看不出自豪,露出的反而是一种愧怍:“实在抱歉,花了这么久……耽搁你了吧?”客人摇摇头:“无所谓。”随后消沉地拿过衣服,也没有仔细看上两眼。银发人见状低下头去。——为什么这样负疚呢……因为她花这么长时间,不只是缝衣服,而是祈祷祭司耽误了许久吧——银发人静静抱着怀里的小男孩;他也有事要找老太太,现在正等着客人离开呢。 那人穿上衣服,略一点头致礼,垂着肩膀走向房门。老太太见他要走,摇摇晃晃地小跑上去开门。“勇敢的寻宝人,路上小心啊!……”她送客人走出门去,忽然舒了口气,舒得如释重负,就好像客人的出现给她造成了巨大压力。可明明是老太太请他做客的;真是个矛盾的人,她今晚的表现,彼此间好像都是相悖的。老太太送走客人,怅然若失,久久没有将门关上。她望着他萎靡的背影,顿了顿,忽然猛一开口向他喊道:“寻、寻宝人!等等!!”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绝望。“你、你要寻找的宝藏,对你很重要吗?你没有见到,会一直这么难过下去吗……” 客人转过头,定定看着她。 “我这一生,都是围着那件宝物展开的。”他说:“我不知道没有它会怎么样。” 老太太点头:“这样的话,请先别走。我有东西给你看。”客人显得很木然,老太太带他回到厅堂,示意他少许再坐一会儿。“请等一等,”她恳求道,“我知道你不想久留,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完成……”老太太跌跌撞撞又走进了那座小屋。可她许久许久都没有出来。直到客人茫然地抬头望着屋门,直到银发人忽然沉眉,飘然而起走向了房间。“不太对劲,”他来到屋前,轻轻叩门道:“你在里面吗?怎么样了?”门里没有回应,可贴着门板却能听见虚弱、几近断气的喘气声。“怎么了?!你还好吗!”银发人一惊,用力握住门把向外拽。门被结结实实锁住,与此同时,老太太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小、小声一点……你,你退开——银头发的孩子快退开,让寻宝客人进来。”银发人愣了愣,松开手朝一旁让路。客人来到门前,敲了敲门说:“老太太,有什么事?”门应声打开一条小缝,他走进去,房门即刻在他背后关上。 他在门里看到一匹匹垂挂而下的麻布。像是织布工作间一样,老太太靠在墙边,受伤似的低垂着头颅。“抱、抱歉,寻宝的客人,”她笑了笑,握拳的手指不停打颤,“我对你隐瞒了一件事情……其实,我这里就藏着宝贝。是我丈夫多年前带来的。我知道你寻宝很辛苦,可我直到现在才决定告诉你。”客人听着她的话,顿了顿,淡淡地开口问道:“你这里有宝贝?你叫我回来,是想带我找到宝贝?”老太太点头,决绝地一咬牙说道:“对,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原本想让你永远见不到宝贝的样子。很抱歉,可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已经窃取了它的神力,罪孽深重,更不能错上加错再将它暴露于世间。它独一无二、不能被世俗污染的存在;若是被亵渎,就会发动神力降下可怕的惩戒……但现在没事了。我已经向它请了罪,我甘愿接受惩罚,换你见它一眼的机会。你一路的追循终于有结果了。”她像是做出了很大牺牲。客人没有做感谢,只面无表情地问了句:“你向它请罪?都要做什么呢?”“让它对我造成痛苦。”老太太回答,“把它压在身上。让它刺破我的体肤。总之,就是要用我的伤痛祭祀它。”她望向身旁的麻布,微动的布匹下,一张桌子的轮廓透出来。以及桌子上,一台黑色的、造型奇特的机器。 客人走上前,用手拂开麻布。 他看到那件神物的样子。形状像一只马鞍,带有转轮、针尖、连在桌子下的踏板。他明白老太太的逻辑了。正是这件机器,给了老太太超群的裁缝技术。她很感激,也觉得很惶恐,老太太于是用机器的配件折磨自己,以此表达感谢,以这种方式,证明心里的敬畏和虔诚。 客人说:“可这只是一台缝纫机呀。” 毫无异样、无比平凡的一台机器。 “甚至不是最新的款式。在这片地带,人们似乎不使用缝纫机,所以你在机器的加持下脱颖而出。但在我遥远的故乡却已很普遍,还有人做出了更先进的设计。”他冷漠地摇摇头,“这根本不是神物。你就没有注意到吗,它不会释放神力,分明是你在虐待你自己。”客人朝屋门外说道:“进来吧。什么都没有,是她神经错乱,产生幻觉了——”然而门还未拉开,老太太却一下跳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抱住他的肩膀:“不!!不要泄露神的秘密!!”她声音嘶哑地说:“我没有出幻觉,你不知道神物多么可怕,你不知道它能做什么!!!”客人被掐得喘不过气,好在银发人推门飘进来,轻轻翻腕掰开了老太太的手指。“你这幅模样,还说自己没被幻象蒙蔽?”客人揉着脖子说道。可一旁的银发人却垂下了眼睫,轻轻扶住惊惶失措的老太太。 “她说的是实话。 “没有看到幻觉,或者说,产生幻觉的人,不是她。” 客人微微一顿。“什么意思?不是她,是什么人?”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甜甜的,带着欢欣的笑: “老爷爷好像很害怕。我去找更多的脆脆小水果,听到他在屋子里哭。”是那个黑头发的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他歪着头扒在门边上,在他背后,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呼呼的风响声。“什么老爷爷?”客人有些茫然:“——你是说这老太太的丈夫?我们一直没见到他。”小男孩点点头:“嗯,因为在睡觉。老奶奶很怕吵着他。都没有去厨房给你烧水做饭,免得弄出响动把他吵醒了。因为厨房离卧室很近嘛。老爷爷好像很怕被惊吓。像在被什么东西压迫着呢。”“你……你在说什么?什么厨房卧室很近的……”客人一阵云里雾里,可他突然想到:对,是对的,那块拼布上的房间布局,描绘的炉灶卧房就是很邻近。这孩子像是知道什么,他说老爷爷怕受到惊吓——对,对啊,老太太的丈夫,落难来到这片村庄,入赘之后又深居简出,不就像在逃避着什么东西吗。是他带来了这件“神物”,神神秘秘,一直用箱子封起来;而关于“膜拜神物”、“献祭痛苦”的谬谈,会不会,也是由他传给了老太太呢? 别的谜团也渐渐变得清晰。比如老太太怪异的行为,比如她又渴望帮助外人、又怕被神明惩罚的矛盾——……然而正当客人思索着,却听狂风乍起,方才“呼呼”的响动竟如洪水般猝然炸开。“怎么回事,窗户是关的啊……”他迷茫地走去窗边,老太太也跌跌撞撞冲向大门口:“不会忘了关门吧,他会被吵醒的!!”然而一只苍白的手抓住她,银发人旋身挡过,朝厅堂里的客人喊道:“别去!那间屋子有问题!”他看见寒风呼啸涌入,不像打开了门窗,倒像整座小宅都彻底被拆散了。——屋子被拆散?银发人瞪大眼睛,转头看向门边的黑发小男孩:“你都做了什么……?!你快停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阵风暴刮来,银发人抵挡不住,抓着老太太的手松开了去。老太太被寒风刮走了;而站在窗边的客人,此时此刻也已没有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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