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醒方唐别忘了自己经历了什么,可即便他不说,方唐自己也不会忘记。 和他争夺这个实习名额的,是几千名来自全世界极其优秀出彩的设计师,每一个人的作品与思考都极具魅力,也有年纪轻轻已经拥有个展和走秀经历的学生,甚至有出过自传的艺术家。 接触世界后方知自己有多平庸,那些出彩的点子自以为新颖的创意,早在第一堂课的时候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方唐所经营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除了本职学业他还需要漂亮的履历,还有证明自己的设计能创造商业价值的证据。 开店前期的启动资金是没日没夜打工攒下来的,第一款商品失利成倍的赔损也没有将他打击至一蹶不振。 不断摔倒再爬起来,再摔倒。 性格孤僻桀骜的老院长在时尚界颇负盛名,只在幕后却名气响亮,为那些耳熟能详的奢侈品品牌创造过载入教材的奇迹之作,每一届只推荐一个学生,在结业的时候告诉世界,这是在几千名优秀设计师艺术家中最耀眼的新星。 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名额,无数个坚持不下去的累到站着也能睡觉的夜里,让他重整旗鼓努力向前的动力。 “你要权衡利弊啊!” 是要权衡利弊。 方唐闭了闭眼,又再睁开。 是啊,安杰说得对,要权衡利弊。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安杰。”方唐轻轻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拜托你,去帮我询问一下休学的程序吧。” “方唐!” “对不起。”方唐只说,“麻烦你这么多事,也马上期末了,真的很抱歉……如果说校方感到为难,那我的学籍也不需要保留了。” 安杰在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努力平复着什么,“是我的错,今天不应该说这个。我决定给你三天时间,我会帮你请假的,三天后你再告诉我你的打算,听好了,我可不放心让一个二十几个小时都没睡觉的人做任何重大决定,”声音听出来明显在生气,“再见!祝你一切都好!” 他不给方唐拒绝的机会,就直接挂了电话。 方唐站在原地,发现夜风并不冷。 这栋低调的看护楼被庇护在原本的住院部后面,背靠湖水,室外也安置了暖风机,不仅感受不到冬日的凛冽,还能看到生长得不错的绿植景观。 方唐想他该回去看阮凝郁了,申请探望可不容易。 但是他走不动。 一步都走不动。 永无下文的罪案,消失的肇事逃犯,早逝的双亲,病床上吸氧昏迷的家人,舅妈无助痛苦的眼泪,阮凝郁残破的身体,只能靠着金钱和仪器维持生命。 同时有两个对他来说无法失去的人,就在这里,就躺在各自的病床上,生命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流逝着,或许明天,或许天亮之后,或许下一秒,就会传来噩耗。 还有即将付诸东流的,他为止奋斗的一切。反观下来,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 方唐突然觉得肚子很痛。 太痛了,是因为没怎么吃东西吗?胃和他置气一般纠紧着,让他疼得不得不弯下腰去。 方唐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手紧紧扯着衣服。 “不能哭。” 不能哭。 第46章 “我不要你的戒指。” 方唐咬着牙,将脸埋在膝盖上,紧紧抱着自己,就像每一个疲惫至极的夜晚,在被子里抱着自己。 “不行,不能哭,不能哭。”方唐浑身颤抖着,嘴里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舅妈发现了一定会问,方唐不再紧咬着牙,却发现没有这股力气,他好像就要摔倒了。 该怎么办啊,该怎么做,才能不让别人发现,不让任何人发现。 “废物,你什么都做不到,你永远只会依赖别人,你什么都……” 不愿意淌出去的眼泪在嘴里化成了血,一口一口,逼着自己咽下去。 不想承认自己的无能,不想承认这些年本质依旧是无法独立无法自赎的窝囊废。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直到哪一天,什么都失去了。 变成一个旁观者,在谁的葬礼上,又或是在谁的婚礼上。 “为什么还是活得这么糟糕啊。” 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要走投无路了。 不想失去亲人。 不想失去重要的人。 不想去参加你的婚礼。 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还是没办法做到,意识到自己连把窝囊的眼泪忍住都做不到的时候,虽然想干脆放弃,可他还是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就那么空睁着眼睛,脸上一道道湿痕。 方唐缓缓地说,“想这些也没用。”他还是得站起来。 去看阮凝郁,去回舅妈那里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在这里耗着,没任何用。 下巴上都湿漉漉的很难受,觉得这样放着不管不太行,方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脸。 “唔。” 被泪蛰过的皮肤,风一吹还是有些凉意,但草草擦了几下,方唐总感觉像是滑过了什么冰又坚硬的东西,刮得他脸颊刺痛,于是奇怪地摸了摸,也没摸到什么。 方唐吸了下鼻子,换了只手揉眼睛,见右手上什么东西迎着月色又晃了一下。 “什么东西……” 方唐眨了眨被揉得肿痛酸涩的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自己的右手。 月光下的宝石沾了眼泪,看上去总感觉有些邋遢,因为尺寸刚好,因此就算湿漉漉的也不会上下乱跑,薄而细的戒圈是低调的墨黑色,即便干净的时候也不如何璀璨,但只要凑近了看仔细些,就能发现材质特有的纹理。 “这不是。” 这不是魏承铭的订婚戒指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在自己手上的。 一路上就没见他摘下来过,怎么就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是什么时候在他手上的,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 也不是他的错,下了飞机就着急忙活地赶来医院,一口水都没顾上喝来着。 …… 方唐愣愣地看着手上神秘出现的戒指,倒是一时半会忘了处境和困苦似的,发起呆来。 连身后有人缓步接近都没有发现。 从淡至浓的苦涩,带有咖啡特殊且厚重的馥郁,这本就是自带有暖意的气味,只对特定的人温和,只在特定时候混入甜意,只有和白糖混焙在一起,才最终能算得上完整又合宜。 方唐被这骤然的苦味烫得一颤,还没有回头,他已经到自己面前了。 阴影挡住了光线,方唐才想起自己傻愣愣地蹲着,腿都蹲麻了,想撑着什么东西站起来。 那只宽厚的手伸到自己面前,无名指上黑色的戒圈明显比自己的宽了不少。 他没有等方唐磨蹭什么,也不是伸手等人往上搭的,而是直接拉住方唐冰凉的手,一用力,轻松地将他提了起来。 自自然然地裹在自己怀里。 方唐根本就推不开他。他也不允许方唐推开他。 鼻腔,大脑,浑身上下,全都是那股冲天的苦味,被自己微不足道的甜味混杂成一股带着温度的咖啡香气。 他被高大的身体像个小孩子一样裹起来,额头靠在宽阔的肩膀上,听他每说一句话,胸膛都微微震动着,伴随着低厚的声音,撑着他的身体,也撑着那股将要泄净了的力气。 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有事要问,“魏……” “真迟钝。”魏承铭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无奈地笑着说,“才发现吗。” 方唐身体一抖。 他没有回抱住男人,甚至很僵硬,其实这是个对自己来说有些尴尬的姿势。 在有所动作之前,魏承铭先他一步抓住了方唐的手,将它抬起来,垂着眼淡淡地睥视等价连城的戒指。 方唐试着缩回手,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宕机又再重启后说话利索不到哪去,只言简意赅地问,“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吗。在飞机上,我告诉过你这是什么。” “你是不是疯了。” 魏承铭眉毛一挑,“我看上去像疯了?” “……” 方唐不说话了,他只是闭了闭眼,紧绷的身体一点点、缓缓地松弛下来。 他闭着眼靠在魏承铭的身体上,固执地说,“你真是疯了。” 男人没有接话,虽然没有声音,但他知道方唐在哭。 “为什么哭。”魏承铭抬起方唐的脸,见他不愿和自己对上目光,便冷硬地问,“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可以向我求助,利用我,或是——” “我不想再依赖你了。” “再?” 方唐听他新奇地轻笑一声,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他勾着唇角,摇了摇头。 “方唐,”他说,“你从来就没有依赖过我。” “从我们相遇开始,一直到如今,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你靠自己解决的。没有一件事,是你依赖我所完成,没有一件事,是如果没有我,就做不下去的。” “可是你……” 魏承铭说,“并不是我帮你摆脱的沈言,是你自己干脆利落地脱离了这段关系。也并非是我将你拉出漩涡,是你自己靠着自己的力量漂亮地反击,自己处理好一切;在最困难的时候独立完成了毕业设计,你拒绝了我,一个人下决定要出去留学,选择了最难的学校申请,在异国他乡求学,经营着自己的生意,”他凑过去,压低声音,在方唐耳边,似笑非笑地说,“所以告诉我,你有哪一件事,是靠着别人才做下去的。” 魏承铭说,“你什么时候依赖我了。” 魏承铭说,“你能想着依赖我,对我来说,反而是件让我期许了很久的事。” 方唐移开了目光,他下巴被捏得很痛,胃里的难受劲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了,“魏承铭……” “为什么不看我。”他淡淡地问,“躲什么。” 他搂着方唐的腰,力气大得骇人,“在机场见到你的时候,就恨不得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每一天,我都在想什么。” 完全是来自Alpha基因里的威慑力,方唐没有一点抵抗的力气。 “说出来真怕把你吓跑,但我觉得现在是个不错的时机。“他问,“意外?我也很意外,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宁愿躲在这里哭,也不愿意去找我帮你吗。本想着留给你喘息的机会,现在看来反而是错误的决定,你到底是有多厌恶我,才会在这种时刻也没想——” “我不厌恶你。”方唐声调抬高,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林远说得对,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想永远在你身边做一个被照顾被帮衬的人,不想永远抬着头看你。你帮过我,你怎么没有帮我?再帮下去我就永远都只是你身边最微不足道的存在,我想努力,想往上爬,想证明他说的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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