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从他的箱子里拿出一块腐木,他作势就要把它掰断。 “唔……可你是自愿跟他走的,不是么?” 代达罗斯并不慌张,他看着代达罗斯手里片状的腐头,轻轻地笑了两声, “我的侍从么……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他不喜欢守约,外表和态度总是让你觉得亲切,但他骨子里还是更看重利益。” “我听说他现在跟着加西维亚了,那个冰山脸的政客。” “……他在玛格丽特手下做事。” “哈哈哈,那也许只是他让你看到的而已,他让你这么觉得,”代达罗斯将腐木放进箱子里,对着他的狗吹了一声口哨,他看上去似乎沉浸在一种黑夜到来的喜悦之中,“如果是玛格丽特的人先找来,我敢肯定,你会死得很惨。 “万一呢,”伊卡洛斯用力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我还差点死在那里,死在兰揭城里!” “放心吧,玛格丽特永远也找不到这儿来,”代达罗斯把伊卡洛斯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了下去,“至于你的安危——我可从未置之不顾。” “……” “都一年了还记得那么清楚,”代达罗斯嘟囔了一句,从箱子里掏出两瓶酒,“我有个朋友,他一生都在远行,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只不过他写信告诉我,他恰巧就在附近,要找我去叙叙旧。” “我们约在‘老约翰酒馆’,他是个蓄长发的吉普赛人,我们向提供服务的女人要了几瓶酒,我要的葡萄酒,他要的苦艾酒—我说得详细点,以免你觉得我在编故事。” “……长话短说。” “行,” 代达罗斯敲了敲酒瓶,笑着踢开了木屋的门,伊卡洛斯和狗都跟着他走进去,那箱腐木就放在门外,哪怕盖子被掀在一边,外行的人也不会懂得这里面的东西有什么被偷的理由, “嗯……他喝醉以后神叨叨地跟我说,我最近会有变数,我也醉酒了,脑袋迷糊得很,就听着他跟我说这些—我趴在那儿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 “彻夜开放的酒馆不少,我睡得挺好,但他对我说的预言让我做了个噩梦,” 代达罗斯把尖扎进木塞子,以此来撬开酒瓶,伊卡洛斯躲了一下,那塞子险些没崩到他脸上,黑狗叫了一声,追着塞子跑进角落里, “手里托着酒瓶的陌生女人对我说,那个奇怪的人连我的酒钱也一并付了。” “我当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是怀疑吧,我叫住那个女人,问了她一句:‘我的朋友看起来如何?!” “他看起来好极了,步履稳健,跟在几个摇摇晃晃的年轻人身后走出去。” 代达罗斯又翘了一瓶酒,他将它递给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没接过来。 “我等会儿就回去,阿撒兹勒还等着我。”伊卡洛斯挡开他的酒瓶。” “哈哈哈,随你。” “说实话,我感觉这一年里你变了不少,”伊卡洛斯摇了摇头,“不过听你说起来,你的朋友是骗了你吗?那个吉普赛人,他根本没醉?” “对,他没醉,还把负责送酒的女人迷得找不着魂,当时酒馆里就剩下不几个人了,那女人忽然就同我说了一句,‘你的朋友真不错,他看上去可靠又温柔,和他上床一定很感觉很好!'” “我说,你别学那种古怪的声调,这不像你。”伊卡洛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哈哈哈,她这番话让我清醒过来,我在深夜里走回来,脑袋里全是我的朋友给我的预言。” “你别总是‘我朋友、我朋友'这样叫,说到底,他的名字是什么?”伊卡洛斯凑近了看墙上的石像,代达罗斯在他身后仰着头喝酒。 “吉尔伽美什,他的本名,他母亲给他取的名字,他不喜欢,也一直不让我叫,这名字太神圣也太沉重,他担不起来,”代达罗斯接过狗用嘴递给他的木塞子,用力扔到门外,黑狗伸着舌头跑过去,它现在看起来可一点儿也不累了。 “他母亲也许读过《吉尔伽美什史诗》,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个名字,也许只是希望他能早日明白生与死的意义。” 伊卡洛斯看见一个垂着眼眸的雕塑,它站得很直,微微弓着腰背,石头为他塑造出优美的线条,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延伸到怀里捧着的单翅蝴蝶。 “谁知道呢,后来别人问起他的名字,他便说自己有无数个名字,随别人叫他哪一个。” “我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不要消亡',他在为人占卜的时候总是反复嘟囔这一句话;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哈哈哈,你到时候就这么叫他。” “他性格很好,我没见他生过气。你叫他黑石也行,除了我,好多人都这么叫过他。 “他性格很好,我没见他生过气。你叫他黑石也行,除了我,好多人都这么叫过他。” 真不敢相信,代达罗斯好像已经醉了。 “所以,后来发生的那些,都是黑石的预言吗?” “嗯,你不会死在那里,预言里这么说,而黑石的预言,从未出错。” 伊卡洛斯还看着那个石像,他敷衍地应了一声,代达罗斯的话听起来很怪,他像是知道自己会死在哪里,可他不在乎。 他盯着石像捧在怀里的单翅蝴蝶,脑袋里反复响起一句话— “不要消亡,不要消亡……” 代达罗斯开始做他的翅膀,伊卡洛斯挂着给他打下手的名义住过去。 代达罗斯给黑狗做了个窝,一开始放在木屑箱的旁边,后来他说自己做梦时听见了狗的咳嗽声,就把狗窝挪到了床脚—— 事实上,黑狗不怎么在那儿睡,它总是趁着代达罗斯睡着时趴在他的脚边,比起只有三个软垫的狗窝,它更喜欢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我说,伊卡洛斯,你怎么整日里跟个悲伤的木头一样,为了那个怪物?” 怪物? ----
第 64 章
64- 伊卡洛斯低下头,他不愿对此思考。 “我已经好多了,”伊卡洛斯将一个木球撇远,狗哈着气追过去,把球叼回来,用头蹭他的裤腿,“……也许。” 代达罗斯正在用锯子锯一块长木,他沉静的面容浮在在那些飞扬的木屑里,似乎并没听见伊卡洛斯的声音。 他常常把白天的时间用来完成他的杰作,而在深夜到伊利亚河里去清洗他的工具:“这些一定要擦干,每一次都是,不能留下一点水迹。” 他还有点儿老师该有的样子,却是在一些平平无奇的小事上。 伊卡洛斯帮他擦干刻刀和工具,背着它们在黑夜里往回走。 日头更冷了,回过神来就已经是黑夜。 “代达罗斯,你真的想要飞起来吗?”说话时的热气都化作白烟扑在自己脸上,伊卡洛斯故意呼了几口热气,让它们模糊自己眼前的景象,“用那些腐木做的翅膀?” “嗯,”代达罗斯伸手扶了一下伊卡洛斯的胳膊,他险些摔倒,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没精打采,“我们还活着,总要做点儿什么。” “你不羡慕那些鸟儿吗?”代达罗斯问他。 遨游天际的鸟儿吗?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伊卡洛斯的脑海里没浮现出知更鸟和麻雀的模样,他只在空荡荡的思维中捕捉到一只深蓝色的雨燕。 那些可怜的雨燕,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必须飞翔,哪怕疲累也不能停止,如果坠落到地上,就再也无法回到天空。 “我羡慕它们有”伊卡洛斯的睫毛上结了一层水珠,他抬起手臂用衣袖将它们擦掉,“我当然羡慕它们。” “只不过有时候会害怕,”伊卡洛斯的声音很轻,他的嗓子一直哑着,不难听,但也没有以往悦耳了,说起来,他一直也不后悔吞下玫瑰带刺的花茎,“怕被石头打碎翅膀,被箭羽贯穿心脏……” “越害怕坠落,就越是拼尽全力飞翔,越害怕死亡,就越是拼尽全力扇动翅膀,说到底,在哪里,都不过是在逃亡的路上——” “不不不,不是这样,”代达罗斯将他的话打断,他的睫毛上也结了水珠,这东西有些影响视野,但他并没有将它们擦去,“翅膀可不是逃生工具。” “它能带我们去到无人能去的地方,没有石头,也没有箭羽的地方,”代达罗斯停下来,他看着伊卡洛斯,眼睛里面没有光亮,“你明白吗?” 伊卡洛斯也停下来,回头看着代达罗斯,他这时候才发现,黑狗一直跟在他们后面,坚定而沉默,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它看上去困极了。” 伊卡洛斯将视线移到黑狗身上,代达罗斯也看过去,发现那条黑狗确实没精打采。 “也许是天太冷了。” “我们该准备一些炉碳了,说不准明天就会下第一场雪。” 代达罗斯对着黑狗吹了声口哨,这似乎让它精神了一点儿,“伙计,打起精神来,马上就要到了。” —————— 三天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了。 伊卡洛斯一个人出来看雪,最开始,脚下的积雪还不太厚重,他向着远处的山坡上走,在记忆中的路线上缓慢地移动。 路过黑鸢尾的墓地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狗叫。 于是他回过头,看见那只黑狗朝着他跑过来,他知道黑狗有一双和代达罗斯一样漆黑的眼睛,于是他任它跟着自己。 伊卡洛斯仰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那些摸不到的自气钻出他的口鼻,在视野中铺展晕散,苍白的天空在恍惚间竟变得模糊而触手可及。 他曾伸出手尝试着去触碰,可现在,他呆立在原地,只感到苍白而无力。 他渴望天空能压下来,吞吃掉他的三根手指,最好让他浑身都鲜血淋漓。 哦,多么艰难啊,心脏如何才能不艰难地跳动呢? 他继续赶路,有意走得慢了一些,黑狗很快就追上他的足迹。 狼狈而不堪的别离,甚至连泪水也因汹涌而苍白的悲哀所堵滞。 伊卡洛斯的手指被冷风吹得发僵,雪花轻飘飘地叠落在头顶,直到现在,他仍不能全然接受这一切的戛然而止。 炙热的爱意为什么会无疾而终。 像有无数积灰的沙砾从心脏的下端坠落,一个溢满的沙漏被瞬间倒置,或是一切坚守的无期终止。 雪越下越大,耳边剩下风的叹息。 他来到那个埋葬了雕塑和肋骨的地方,浑身冰冷地站在被雪覆满的土包前。 狗绕着这土包转了一圈,他弯下腰,伸手扒开雪色下面的枯草,看见干瘪弯折的长茎,黑鸢尾的花瓣像悲哀的眼眸,平静地酒落在雪色下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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