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正在被天地纳入怀中,亦或是他将这自然的色彩和质地拥进心脏。他是属于自然的生灵,无论这世界多么苍茫广阔,也总有沧余的一席之地。 屠渊不愿出声,直到沧余扭身,趴着看过来。 “屠渊殿下,”沧余晃晃小腿,问,“看够了吗?” 屠渊在花田边蹲身,诚恳地说:“没有。” 沧余对情话毫无反应,他随手摘掉发稍的花瓣,说:“看来这真是你很喜欢的一种花。” 屠渊折了花枝,没有否认。 “你喜欢猫?”沧余问,“这些花……它们就像是小猫的爪子。”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屠渊端详着指尖花,说,“它们像极了小太阳。” “太阳吗?”沧余仰起脸,再次蹭乱了头发。他眯着眼睛指向明媚无垠的天空,说,“太阳在那里。” “那个太阳我够不到,它属于所有的生物。”屠渊把花递给沧余,说,“这是我能送给小鱼的太阳。” 两个人隔着段距离,沧余够不到花,就说:“你过来。” “它是你的,我无权踏足。”屠渊却说,“这一整片花田,这里的每一朵花,每一粒种子,都是你的。” 他的声音太低沉,神情太真挚,沧余竟然不想反驳。屠渊神手过来,沧余握住了,带着一身花香,被屠渊抱出花田。 “水里没有光,”屠渊将那朵小花别到沧余耳上,垂眸认真地说,“这是我给你的太阳,小鱼。” “水里没有光,”沧余轻声说,“可你的花田留不住我,我还是要回家。” 屠渊沉默片刻:“我知道。” 沧余张了下嘴,有些意外。 “走吧,”最终屠渊缓声说,“该去了。” “去哪儿?”沧余被他牵着手走向大门。 “警局,蓝家昨晚将科尔文和玛琳的尸体送到了警局,今天可以火化。警察需要人确认遗体、签署同意书。”屠渊说,“而你管他们叫爸爸妈妈,不是吗?” “……是哦。”沧余笑起来,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尖牙,认真地说:“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 今天没有卫弘挑惹是非,刑警司一派祥和。确认遗体的时候沧余独自进入太平间,又双眼通红地出来。他手抖得厉害,签在火化同意书上的名字歪斜扭曲。 来指引沧余签字的警察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沧余轻轻地抬眼去看面前的警察,那双蔚蓝又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与哀愁,让警察心肝剧颤。 “请不要难过,小先生,千万节哀。”警察小心翼翼地说,“科尔文和玛琳曾经对你犯下那样的罪行,你却还愿意为他们悲伤,真是……” 他的同事接过话茬,说:“真是拥有天使一样的心肠。” 沧余抿了抿唇,长睫毛忽闪两下,恰好露出眼底的水光。他看上去无比圣洁,原谅是他的本能,善良是他的本色,他是不染尘埃的白莲花,他是坚定的神性守望者。 但更令人心碎的是他的坚强,科尔文和玛琳的尸体被推进火化室,炉内强光激荡,两具已无灵魂的躯体化作灰烬。沧余一直隔窗而望,就连法医捡骨的时候也没有挪开目光。 屠渊全程默默跟随。 他看着警察们站在沧余身边,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净是安慰人的姿态。而沧余依旧是那副无辜怯懦的神情,穿着纯白柔软的衬衫,坐在那几个警察中间,看上去就像夜空中的唯一白云,异乎寻常又孤立无援。 屠渊安静地笑了笑。 和与他相处时完全不同,在外人面前的小鱼只需眼神和表情,就能把对方拿捏操纵。魅惑的精髓都在安静的对视里,所以沧余很少说话,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语言的加持——他就这样看着你,就能把你看得肝肠寸断。 骨灰被送出来,沧余接手,身旁的警察热心地扶住了他的肩。屠渊走过去,侧身一瞥,那警察就又把手收回去了。 屠渊叫了声“小鱼”,然后给沧余披上了自己的大衣。 “骨骼还是完整的,”屠渊看向遗骸,“要送去粉碎吗?” 沧余摇了摇头。 “爸爸妈妈告诉过我,他们要完整地离开。”沧余轻柔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变成粉末。” 周围人纷纷面露不忍。 “我想,”沧余垂着眼睛说,“自己待一会儿。” “小先生,你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有警察说,“要不要我们陪着你?” 沧余摇摇头,自己费力地抱着箱子走向门口。正午的日光将他的背影拖长,身型脆弱得如同一樽水晶。 屠渊在外墙拐角处抽烟。 在屠渊的第二支烟马上就要见底的时候,沧余出现在小路尽头。他依然拖着箱子,但步伐轻快。风渡过那银浪般的长发,耳边的花依旧摇曳映金。那双蓝色的双眼胜过了一切曜石,他美丽得令人胆裂。 “欢迎你,小鱼。”屠渊灭了烟,轻拍掉沧余肩头不小心蹭上的灰尘。 两个人每次面对面站着,都能显出身高差距,沧余得稍微抬起下巴。他觉得此时敛眸的屠渊太深沉太锐利也太探究,于是索性不和屠渊对视。 他问:“欢迎我什么?” “欢迎迈出阴影,”屠渊说,“欢迎脱离过去的吞噬。” “那是我应该做的。”沧余低头嗅了嗅指尖,然后娇气地皱了下眉。 屠渊掏出手帕为他擦拭。 “我安葬了爸爸妈妈,”沧余轻松地说,“我给他们找了个很好的归宿。” 屠渊擦完了,用颀长的手指抚摸沧余光滑的面颊。他沉默许久,最后含笑说:“小鱼好棒。” *** 小警察从食堂出来,开始午间巡查。听见诡异刺耳的“咯吱”声时他分辨出方向,随即推出了个大概。 “是谁又偷着给警犬加餐了?不知道它们已经胖成球了吗?”他推开犬舍的门,“就算是要被纳米机器人替代,它们也还是警犬!总不能……” 犬舍没有窗户,昏暗中几双血红的眼和他对视,小警察慌乱地拍开灯,登时汗毛倒竖。凉意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轻微的腥臭气侵入肺部,小警察看着那完整的头骨被啃舔。狗嘴呵出热气,犬牙嵌入骨头纹理,到处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碾压摩擦声。 小警察转身跑向大厅,路过前院时刚好碰见屠渊和沧余。沧余一手被屠渊牵着,一手还拎着那只箱子。 某种黑暗的故事霎那间成形,小警察猛地停下,忍不住呕吐起来。他不堪重负地跪下去,双手撑地。 就在他泪眼迷离地抬起头,想喊又不敢时,沧余若有所感,在屠渊身侧回首,精准地望过来。小警察张开了嘴再没闭上,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这惊鸿一瞥间,小警察清晰地看到,那个银发蓝眸的年轻人弯起眼睛,露出笑容。 然后他抬起食指放在唇前,对小警察无声地说。 “嘘——”
第10章 联盟 从城堡中远望,米拉克城是颗五光十色的宝石。而身处其中,它说一片电子色彩与光轨密织的海洋。 “这些颜色像彩虹糖,”沧余皱着眉说,“更像谁的呕吐物……我难受。” 他本来就不习惯坐车,这会儿盯着窗外看,愈发感到头晕目眩。司机在屠渊的示意下减慢车速,还放下了车窗。 不过他们已经靠近城市心脏,德维洛普大街常年拥堵,汽油和雾霾的气味一起涌进车内,比关着车窗还让人难受。沧余当即掩住口鼻,觉得咽喉肿痛。 “当前车内污染指数超标。”智能车载系统细声细气地说,“现在为您关闭车窗,并开启空气净化模式。” “它好像有点……”沧余眨眨眼,说,“聪明。” “谢谢夸奖,”系统带着点儿呲啦的电音,高兴地说,“谢谢这位先生。” 沧余有点感兴趣,俯身盯住光屏上那个小笑脸,问:“你叫什么名字?” “哇哦,还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系统兴奋地说,“我没有名字,我的编号是1276,欢迎您随时呼叫。” “那很巧,”沧余柔声说,“我也有个编号。” “的确太巧了!”1276附和他。 沧余对着光屏笑了笑,似乎还想伸手摸一下。屠渊抬起眼,在后视镜里和司机对视片刻,司机立刻关掉智能系统,并且升起了挡板。 没了乐趣,沧余悻悻地把脸转开了。 这人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子,屠渊笑出声,说:“小鱼。” 沧余没理他。 “尝尝,”屠渊将薄荷糖球送到沧余面前,“含在嘴里,会舒服的。” 沧余没有接的意思,说:“你该给它起个名字。” “很遗憾,”屠渊把糖球放进沧余掌心,“刚才陪你说话的只是几行代码。” “可是它……”沧余看向窗外,说,“明明像一条生命。” “如何解决人工智能的道德问题,的确是各大科技公司面临的新困境。”屠渊也看向窗外,说,“是否要用它们取代一部分劳动力,是否该给它们人权,是否允许它们拥有人类的外表,诸如此类的问题屡见不鲜。” 人类一度以为发明创造是最难之题,于是埋头苦干,到头来却不知道如何自处。让世界产生改变并不难,难的是学会在不断改变的世界里生活。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福彻尔大陆变化惊人,天空迅速在烟霾中灰暗下去,街道上的废弃机械压垮了环卫部门的清理能力,代表着污染的数字每天都在冲爆记录。但随之而来的科技水平令人激动,于是人们不再怀念绿草木与蔚蓝天海,他们的眼里如今只放得下璀璨的电光。 “但是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屠渊说,“米拉克城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都生活在光照不到的地方。” “许多人认定科学即文明,但随着科学而来的巨大阴影,却没人有能力接受。到今天,人类在乎的,就只剩下物质主义和个人成就。” 元首屠建涛大力发展科技与军事,实行集权,而蓝家垄断了都城里的财富和经济,让一切资源都不断地单向流往金字塔顶端。在这糜烂而残酷的首都里,高架空中的光轨形成巨网,罩得平民攀登无路。 人群住在阴沟,生活和思想水平都在倒退。他们身着复古长衫,头戴虚拟现实眼镜,一边对元首跪地称臣,一边渴望阶级跨越。矛盾无处不在,时间和空间都扭曲了,根本没有人知道规则是什么。 “真是一骑绝尘,”沧余说,“我是说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和掠夺能力。” “混乱——”屠渊说,“是形容福彻尔大陆最好的词。” “所以人们为所欲为,”沧余忽然笑说,“就像你,住着荒无人烟的古堡,出行时却要1276这样的系统来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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