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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令皎月银光像是结成了层灰霜，又薄又干、仿佛吹口气便会散飞。徐烺上到二层，见李衔环半坐在窗子上，喝了酒脸颊上微微泛红。他瞥见徐烺过来，笑说：“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徐烺没有应声，倚在门边静静地瞧。李衔环不看他，兀自望着夜空哼起曲调来，古音的歌谣，徐烺许久未曾听见再有人讲梦河古语了。他默默听着，窗外云层不紧不慢地被风催动向前，李衔环仰头看了会儿，不禁说：“要是能停在此处就好了。” 徐烺抿嘴，信步走到一旁坐下，随口道：“想想看，还有什么人没见过？” “不知道，”李衔环想想，摇头接说，“像是没有了。” 又是沉默，良久，徐烺道：“我特别想知道此时骊姬在做些什么。”闻言，李衔环走近到他身前，徐烺继续说，“我回忆片刻，竟发现自己从不知道她喜欢做些什么、没人在身侧时又是怎么度过的。” 李衔环一怔，出了口气，“是了……神魔是为梦河而生的，却又似乎注定要毁灭梦河。”他顿了顿，蓦地问说，“若是——骊姬现在开口，要你、或是要我们回去神魔殿，我们像从前一样，一起过这最后五天，相安无事，你愿意吗？” 他似乎问住了自己，也问住了徐烺。两人望着彼此，都看到种茫然无措。良久，徐烺缓缓摇头，先道：“不愿。那日你说你‘不得不恨’。我像是不恨她了，但也同你一样不得不恨。如果不恨她，我还能去怪谁呢？” 徐烺眼睛沉下来，“要是神魔从未存在过就好了。” 李衔环心里一刺，一瞬间说不上是心疼谁。他摸摸徐烺脑袋，轻声道：“睡觉？” 这一睡直到大天亮。第六日，不知从哪里涌出一群人来进城，茶摊忙得不可开交，李衔环晕头转向，不知是不是累的。夜里静下来，徐烺瞥他一眼，发现刚洗漱完的李衔环头发往下滴水，眼下有片亮闪闪的蛇鳞。徐烺愣住，走上前抓起他手探探灵脉，两人灵力相接，彼此又是一怔。 “灵力……”李衔环说着，抬头看徐烺，“你有觉得晕吗？灵力充盈过头了。” 徐烺思索须臾，明白过来，“骊姬在四散灵力。” 但这些散出的灵力维持在一个诡谲的平衡处，除了有些头昏需要适应外，并没什么特别的。两人默契地缄口不言，第七日果然又安宁下来，甚至让人感到精力充沛，神清气爽。 徐烺在心底默默数着日子。第八日，李衔环多喝了碗汤，半下午时跑出去出去一趟，回来时不知从哪儿采来大捧白花，细小的花枝中藏着红艳艳的蕊。他把那些花摆在神龛中，第九日也没有枯萎。 第九日，沧粟睡醒，发现骊姬不见踪影。他找了半晌，终于在神魔殿后山找到了。殿后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冬末开始生发新草，星星点点的嫩绿。草地上有匹黑色的骏马低头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 骏马有着湿漉漉的眼睛与长睫毛，乌黑亮丽的鬃毛在金光下闪闪发光。沧粟忽然明白了，站在远处问说：“娘娘，你要走了吗？” 骏马仰首，迈开马蹄朝着沧粟走来。她的身体被灵光环绕，渐渐化为玄衣青簪的女子。骊姬点头，笑道：“嗯，坐会儿吧，一会儿就走。” 两人并肩，在漫无边际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骊姬伸手拍了拍他脑袋，说道：“神魔赐福于你。” “……娘娘，”沧粟望着远方，忽然哽了下，才又道，“我本来有好些话想同你说。” “嗯。”骊姬轻轻应了声，刚张口，沧粟忽然朗声道，“我不恨你了。” 说罢，沧粟直起身子改为跪坐，即刻又将身首深深地俯低、手心朝下触地，向着天地虔诚一拜，“请梦河赐福于神魔。” 他起身时，听见骊姬的呼吸声停住了。沧粟不由回头，见骊姬嘴唇紧绷，仿佛也并非哀戚，只是痛苦至极。骊姬捂住脸颊，蓦地痛哭出声。她手握紧又松，然后再次握紧，挥动着举到胸口，徒劳无功。骊姬呜咽着，颤声道：“欠你的，我没机会还了。” 第十日，梦河下雪了。
第180章 【一八〇】 每当天际落雪，梓山山巅那尊神魔像眼眶中积攒的雪水化掉、就像眼泪似的往下滴。但那神像永远微微扬起嘴角，显得有些诡异。李衔环惊醒，从床板上骤然起身，见徐烺正在穿衣，忍不住调侃道：“你又不叫醒我啊——” 说话间，李衔环余光瞥见了窗缝外面。梓山山顶上聚集着大团大团的浓云：乌紫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盖在神殿的屋顶上。雪白闪电随着搅动的浓云裂开、闪烁，势要撕碎夜空。 他不由微惊，随即蹬上鞋子快步走过去推开窗子，“怎么在梓山……” “怕赶不上趟，叫我们少走几步呗。”徐烺嘴上也轻松调侃，顺手把大氅给李衔环披上，“天还没亮，下雪了多穿点。” 两人不再多言，默默收拾好下楼。徐烺牵着李衔环手腕，灵力相接，他们能感到对方内心平静，心中没有一丝忐忑。铁剑隐在徐烺斗篷以下，随着步伐被雪地映出颤巍巍的寒光。 上山的石阶像走了一世那么长，李衔环反手拉了下徐烺，轻声道：“把剑还我。” “急什么。”徐烺只说。 雪落不停。 殿前空无一物，雪层上没有半枚脚印。徐烺张望须臾，随口道：“要不我去后殿看看？” “不要与我分开。”李衔环不由接了句，攥紧了徐烺的手指。浓云中闪电劈开黑夜，两人的眼睛因而一亮一亮的。徐烺不再多言，两人不紧不慢往后走，终于发现骊姬坐在后殿的台阶上。 屋檐不够将她身形遮掩，亦不知她究竟在此处静默多久。骊姬整个人快被大雪给埋住了，头发上眼睫上全是雪屑。她两手闲闲放在膝盖上，半仰着头看天，对两人置若罔闻。这是没有群星作陪的夜晚，想必她始终孤身一人。直到两人向前走动，将雪地踩出叫人牙酸得咯吱作响。骊姬才回过神，望向他们便露出个柔和的笑颜，轻声道：“徐烺，阿齐纳。” 徐烺手不禁想握住剑柄，他刚一动，李衔环忽然动作极快地从他腰际抽走铁剑。剑尖咣当一声擦在地上，冒出几颗红彤彤的火星子。骊姬步伐未停，她向两人而来，身侧从虚空中旋绕而出玄紫的光带，飘带似的半绕着。她每走一步，徐烺便感到胸口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中生生抽离剥去。 李衔环一惊，转头看向徐烺，徐烺勉强冲他笑笑，伸手攥住了李衔环握着铁剑那手的手腕。两人灵力交织在一起，铁剑蓦地自己颤动、三股灵力一齐汇聚向剑身！与此同时，狂风大作，骊姬衣袖被卷得翻飞而起，露出手臂上鲜红的痕迹—— “很疼吧，”她停下脚步，望着两人道，“我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这样的痛苦，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话音刚落，李衔环直感到手腕上的脉门突突直跳，暴涨的灵力令他身体也开始轻飘飘的，仿佛只要徐烺松手，自己就会向着浓云而起。徐烺立刻察觉，当即将他一把揽住，衣袖裹挟的雪片甚至还未落地，骊姬嘶喊出声，身侧那些光带如箭矢飞起绷直，向两人刺去——
第181章 【一八一】 徐烺眉角一跳，雪地上即刻灵光大盛！光芒组成的白狼近乎与神殿高度持平，白狼怒吼着绷紧身躯，灵力与光带赫然撞上，竟发出金石相击之音。白狼与光芒缠斗在一起，徐烺只能攥紧李衔环的手腕把他稳住，铁剑与脉搏中四冲的灵力同时跳动，几乎要震开他的手掌，徐烺大喊道：“李衔环！” 浓云愈旋愈快，处处充斥的灵力像是要把李衔环撕碎、一同卷入夜空。他张口像是想要尖叫，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李衔环眼中再无外物：骊姬，神殿，天空中翻涌的浓云尽数消失，只有梦河——一整个梦河如瓷器般迸裂，山河破碎，地底射出纯黑的光芒将惊叫逃窜的子民吞没，挣扎着向外爬着的人身上长出绒或羽，化回旁生的同时也被黑光彻底吞噬。 “献祭我吧……”李衔环喃喃自语，忽然听到无数子民的尖叫中，有个声音沉稳而清晰地自心口而出。是谁仍在呼唤，李衔环眨了下眼睛，半偏过头。他终于从破碎的梦河中看见了徐烺，他的爱人同样被灵力激出兽耳兽尾，毛全炸了起来，迫切地请求他先不要走。 他重新听到了声音：李衔环。然后一切再度回到了眼眸中，光带刺向光芒组成的白狼，光点每散开又聚，徐烺身上便划出道血痕，他的嘴角不知何时开始渗血，但仍是坚定不移地望着自己。李衔环绷紧了嘴唇，顷刻，像是重拾回了所有怨与愤恨，谁能从群星把自己所有的爱人带回，谁能让痛苦的轮回就此终结！ 他收紧手指，指尖深深按进掌心，攥稳了剑柄。剑身不再颤动，他看向骊姬，骊姬的脸上脖颈上布满鲜红的裂痕，像是即将迸碎的神像。李衔环迈出脚步，横出剑尖，几乎是在同时，忽然所有声音再度消逝，他听见骊姬的声音带着笑意，传到耳畔。 “拿稳那把剑。” 徐烺攥着他手腕的手顿了下。在这一刻，李衔环忽然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不禁想回头看徐烺，目光还没转移，却只见骊姬整个人忽然撞了上来！ 徐烺与李衔环睁大双眼，那些光带柔软若绫罗，半环着三人与灵光组成的白狼。然后洁白一片的雪上蓦地开始被艳到刺眼的颜色染红，骊姬半跪半拖着身体，两手紧紧攥着两人的袖口，头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李衔环的手再度颤抖起来，剑咣当一声掉在被红濡湿的地砖上。 “阿齐纳，这一报……我、我还给你了。”骊姬喃喃低语，喉咙口冒出的鲜血将她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似是呓语。骊姬松开双手，人仰倒在地。 李衔环双手颤抖，追着她倒在雪地里的身躯跪了下去，“骊姬！骊姬——” 大片大片的碎雪随着喊声灌进口中，“娘娘——” 李衔环两手捂着她颈子上冒血的伤口，猛颤的五指甚至无法并拢，滚烫的鲜血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涌出。徐烺怔住许久，回过神来，从背后环住李衔环，手掌覆盖着他手背一起压在了那段纤细的颈子上。 血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徐烺思绪空了，只是抬眼看向骊姬的脸。她早已没了声息，两眼睁着再无神采飞扬，嘴角却带着半缕满意的微笑、如同母亲望向孩子时。 徐烺忽然感到喉咙收紧了，再呼不上半口气。他蓦地松了往下按压的力气，攥住李衔环沾满血渍的手往回收。 梦河，雪夜寒冬，梓山神殿。 神魔触剑而死。
第182章 【一八二】 徐烺和李衔环不记得自己在雪地中究竟坐了多久。他们是被日出时第一缕金光映醒的，有些刺目、眼眶里酸涩胀痛。李衔环手掌与衣服下摆被染成了暗色，他毫无所觉，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喃喃道：“报……烺哥，什么是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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