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似是早已料到,神色格外平静地等他接着往下说。 “奉曈箭,”扶缈沉吟片刻,偏头望向窗外,“八尾制长弓,半心作奉曈。” “小公子,他能不能回来,全在于你。”
第142章 重病 苍老的声音飘飘忽忽地落入耳中。 闻声之人缄默不语,睁开双眼但眼前漆黑无光。 扶缈望着他,再次轻声叹气:“此事不急。断尾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而你身上伤还未好,最好不要冒然涉险。” 涟绛无甚反应,似是没有在听。 云沉知晓涟绛性情,疑心他冲动之下会强撑着割断尾巴,连忙道:“小公子,切不可心急,殿下是为了你才......你若是有什么好歹,只怕他会伤心。” 涟绛听着声音朝云沉所在的方向微微抬头,眉头轻皱。 而云沉愣了一瞬,才悟出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不合适。 断尾制弓,剜心做箭。 这已经足够让会心疼的人哀痛欲绝。 思及此,云沉急匆匆摆手想要解释:“小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涟绛明白他的担心,未作为难,只是嘱咐道,“还请二位,莫要让他知晓此事。” 扶缈与云沉相视一眼,颔首应下。 涟绛周身疼得厉害,扶缈与云沉走后他借着酒意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时留下书信便只身一人去往人间,这时方知原已过去半年。 他知自己在梦里陷得太深,但未曾料想竟有半载光阴。 天河一战过后,河水干涸,河中烈火经久不息,任谁都无法扑灭。 世人都说,自人间仰首望去,那道日夜挂在天空东南面的红霞便是天河。 这半年里神族与魔族歇战,世间有传闻称九重天的太子舍己救世,与邪魔涟绛同归于尽,是个救世的大英雄。 又有人说天帝玄柳大义灭亲,宁愿牺牲太子也要将那魔头斩杀,是位难得的明君。 人神二族为观御立丰碑,碑上刻金色颂文,字字句句皆道他英勇无畏,博爱无私。 街头巷尾嬉闹的小孩嘴里唱着颂词,一边将太子高高捧起,一边将邪魔踩得体无完肤。楼里说书的先生情绪激昂,说到战时太子义无反顾拽着那魔头投身火海,激动到面颊赤红...... 游荡在这世间的人从来只听别人说,从不求证真假。 涟绛去了丰京,抵达城中时正巧遇上丰京百姓拜神,街头巷尾都漂浮着浓郁的香火味。 满城百姓跪在狭窄拥挤的小庙里,无论男女老少,手中皆捧着信香,脸上神情即是欢喜又是虔诚。 涟绛挤在人群末端,扑面而来的香火气息熏得他脑袋发昏,烦闷间心底竟生出一些莫名的滋味。 他们信神、求神。 但神从来不会低头看他们一眼,神从来都视他们如弃子。 一群蠢货。 涟绛面色不虞,心里一口气不下不上堵得发慌。 偏巧有人在这时不长眼地踩到他脚上,又飞快跳开,急匆匆地躬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地实在太挤了些,我不小心才踩......” 少女边说边抬头,瞧清涟绛面容时心里不由惊叹——这世上除了小师叔,竟然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儿! ......可惜这人脸色铁青,白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涟绛无心理会她,绕开她抬脚便走。 她稍微一愣,连忙追上前,语调格外热情:“公子也是来拜狐神的吗?” “不是。”涟绛心中五味杂陈,答得飞快。 但他刚走出两三步复又猛然驻足,惊疑不定:“你方才说,拜狐神?” “对啊,”少女稀奇地打量他,未见过这般不知事的人,“你不知道吗?狐神可是救了丰京的大英雄!” 涟绛诧异之下隐觉心酸,再三确认:“你们拜的......不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而是不知姓名的狐神?” 当初他以法相驮城闯出血海的痛楚刻骨铭心,而慌乱中见证满城百姓被屠的愧疚也始终镌刻于心。 但三界众生都道他屠城。 丰京的百姓,也该恨他才是。 “谁说不知姓名了?”少女娇俏地笑起来,揪着垂在肩上的发辫把玩,“花迟神君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野神。” 话音渐落,涟绛心绪随之渐平。须臾间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死寂如冬日结冰的湖面,不显半分悲喜之色。 少女盯了他片刻,总觉得他有些怪异,但具体是何处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只当遇上一个生得俊俏的怪人,捧着信香瘪瘪嘴蹦跶着挤入乌泱泱的人群。 涟绛呆愣原地,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折身离开。 他隐姓埋名在丰京城住了三个月,待到年末大雪封山,冰封万里,伤痕累累的身子才总算是痊愈。 这期间云沉来找过他几回,有时拎着酒,有时提着鱼,像寻常百姓一样出没于世间。 但酒不是寻常的酒,而是长生殿桃花树下埋得美酒;鱼也不是普通的鱼,而是长生殿清池里捞的鱼。 这些都是月行托云沉带给他的。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些带到小公子坟上。” 涟绛闻言笑了一笑,将酒洒在矮墙前:“难为他还记得我。” “他是个善人。”云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矮墙,见积雪上有两个爪印,不禁感慨道,“没想到这寒冬腊月的,竟然还有飞鸟会来墙头觅食。” 涟绛抖干净杯中的酒水,呼出一口凉气:“是啊,天寒地冻的,他也不嫌冷。” 那天过后不久,涟绛便割断了八条尾巴。 云沉记得那是年前的一个大雪天,路上积起的雪层几乎淹到膝头。 他照旧拎着点心果子来看涟绛,但敲门无人应声。 情急之下他一脚踹开房门,才发现涟绛抱着八条尾巴蜷缩在血泊中,雪白的毛发已经被血浸透,染着触目惊心的红。 九尾狐断尾之痛实属世间最甚,哪怕是过祥云阶时烈火焚身之苦也不及其半分。 他不敢想,涟绛是如何忍着疼亲手割下了八条尾巴。 许是因天冷,又或是断尾之痛太难承受,总之涟绛断尾后生了一场大病。病中他整日都深陷梦魇之中,清醒的时候并不多。 云沉放心不下,自作主张地留下照顾他,这才发现他每日夜里都会惊醒。 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支撑着他跑到院子里,紧接着脚下踉跄闷头跌进大雪中,但他仍不罢休,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云沉被这动静惊醒,披衣下榻瞧见院中的人险些以为是外面来的妖魔鬼怪。 再定睛一看,瞧清是涟绛,云沉不由惊呼起来,急匆匆冲出去将他扶起,随后看清他满脸的泪。 而涟绛下意识地抓住他,一声带着泣音的“哥哥”被惊慌失措地喊出口。 云沉一愣,旋即意识到他在找观御。 约莫是因梦里出现了幻觉,所以他才不管不顾地追出来。 但这间小小的院子里既没有种着连冬日都花满枝桠的桃树,也没有观御。 连月牙都不愿意露面,独留下黑沉沉的的天幕,以落雪回应他。 “小公子......” 云沉碰到他身上冰凉的雪,指尖发麻。 闻言,涟绛有一瞬的怔然,似是倏然意识到梦中所见皆为虚幻。 他扭头朝云沉笑了笑,可眼里尽是悲伤。 云沉心揪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涟绛猛地呕出一口血,紧接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这样的戏码每夜都在上演。 涟绛偶尔清醒时,会对云沉说上几声抱歉,像是知道自己癫狂不清时惹了麻烦。 “你还是将我捆起来吧。”他整个人都恹恹的,比霜打的白菜还要颓靡。 云沉纳闷哼声,紧接着听他解释道:“我有时会撒癔症,太扰人了些。” 云沉望着他,不禁出神地想:过去三个月,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摔到地上骤然清醒的一瞬间,该有多失落。 过年时的丰京城热闹非凡,家家户户挂起大红灯笼,烟花爆竹声响彻云霄。 涟绛在鞭炮声里短暂地醒过一瞬,但分不清今夕何夕,迷迷糊糊地问:“只弄一个压胜钱是不是不够?我还是多串几个吧。” “还是小公子想得周到,今日一早隔壁几家的小孩便来拜年来了,明日兴许还会有更多人来,是要多备几个。” 云沉以为他病好了,欣喜若狂,兴冲冲地找了铸着“去殃除凶”等吉祥语的铜币和红绳来。 但涟绛一面串着铜钱,一面慢吞吞嗯声,片刻后攥紧压胜钱小气道:“不给他们,这些都是观御的。” 云沉动作一顿,扭头见涟绛歪在榻上,已经昏睡过去,不由叹息。 这场病来得急,走得慢,直到春夏交汇之际涟绛才渐渐好转。 身体慢慢恢复的他看上去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能说能笑,偶尔兴致来时还会约着云沉去听书吃茶。 扶缈找过他几回,最后一次来时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黄纸,说是在幽冥界找到的,上面有观御的气息。 涟绛接过黄纸,迟滞地意识到这是小白。 扶缈注视着他,见他心下了然,终于叹声道:“他是情魂所化,但如今正主已死,他便也跟着去了。” 涟绛捧着黄纸,脸上没什么情绪。 他将黄纸剪成了巴掌大的小人,画上眼睛嘴巴,日日戴在身边。 后来养好身子,云沉说暂无性命之忧以后,他又一声不吭地剖出了半颗心,急切到像是多一日都等不下去。 好在剜心那日不似断尾时寒凉。彼时窗外日光和煦,而云沉和扶缈刚巧都在院中晒太阳,听到动静及时赶进去护住了他的心脉,这才让他没有再得重疾,好生休养几日便又能走能动。 他将八条尾巴制成了长弓,又以半颗心作利箭,捏诀打开了虚无之境的入口。 与此同时,玄柳察觉到虚无之境已开,暗自握拳。
第143章 起始(1) 涟绛甫一踏入虚无之境,便觉有一股凉风从头顶疾速掠过。 他微微恍神,侧目只见一把缠绕着青光的长剑钉入山峭,而山壁之下,浑黑暗沉的湖水纹丝不动,饶是长剑带风掠过,它也凝滞如墨黑的岩石。 他盯着那把剑,认出是承妄剑后心头难免发颤。 而在他怔然的须臾之间,湖心凉亭中传出袅袅乐声,埙箎相应,宛转悠扬。 他循声往亭中望去,这才发觉亭子中两尊白玉石像对面而坐。 除却突兀的乐声,眼前一切便像是话本子里黑白水墨晕染出的图画。 涟绛茫然眨眼,一时恍惚以为是误入了创神书中。他思量须臾,正欲求证,忽听喀嚓一声,那两尊石像竟然同时裂开。 随着石块缓缓剥落,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涟绛不曾见过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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