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盛怒之下,殿中鸦雀无声。那些个平日里谈起杂事滔滔不绝的神仙都低着头、弓着腰,唯恐一不小心说错话再触到他的逆鳞。 只有迟迟到来的观御挺直腰背,递上折子,随后郑重地将止戈曾犯下的过错罪状桩桩件件陈列,说早就该罚,涟绛只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他这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偏袒,无疑会将玄柳激怒。 但玄柳紧攥着折子,许久都未出声。 见状,众神更是缩起肩膀,大气也不敢出,谁都为观御捏一把汗。 “你说涟绛是替天行道?”半晌,玄柳终于缓缓抬起头,眼底怒意分毫不减。 观御答:“是。” “一派胡言!” 玄柳气极,失态地掀翻玉石桌案,猛然用力将折子砸到观御身上: “简直是一派胡言!孤看你是被那妖孽下迷魂汤了,啊!?止戈是你弟弟!你亲弟弟!如今他生死未卜,你不担心他便罢了,竟然还敢编造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来污蔑他,为那魔头脱罪!” 观御抬眸望向他,丝毫不惧他的怒意,沉声说:“止戈性命无忧,父王大可放心。但折中所列七千二百三十六条罪状,条条属实,还请父王明鉴。” 殿中诸神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观御这回必定逃不过责罚。 但良久的静默过后,玄柳长叹一气,揉着太阳穴松了口,神情疲惫:“你说其中罪状件件为实,那便找出证据来。只要有证据,孤随时会定他的罪,决不轻饶。” “喏。” 观御应下,心中忐忑不安,并不觉得玄柳会轻易让步。 可玄柳并未多加为难,反而说:“至于涟绛......那孩子也算是孤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情孤再清楚不过。如今魔骨入他身子,也不全是他的错……你与他感情好,孤也看在眼里,想来他也不愿意断尾。” 观御微怔,五指微颤。 “这样,你去找他,若是......”玄柳稍作停顿,继而道,“若是他愿意抽出神骨,还三界一个太平,孤便成全你们二人。” “父王。”观御皱眉,心有顾虑。 玄柳挥手:“如今有这么多天神在这儿,孤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能保三界太平,孤便不会为难他,更不会为难你。” - 鬼王已死,鬼界众生群龙无首,鸟作兽散,但死界关乎凡人轮回,不可一日无君。 今日涟绛与止戈打斗的动静几乎传遍死界,不过须臾,三界中无论神鬼便都知道魔骨现世一事。 鬼族向来以强者为尊,是以纷纷拥立涟绛为王。 但涟绛志不在此,更无心以勾玉的死争抢权势,他只是与魔骨合力将死界一分为二——上者为幽冥,下者为死界。 近几日楼弃舞与云沉不见踪影,他便将独自一人将酆都城满地的黄白纸钱带到幽冥界中,随后再次动身前往九重天夺琉璃灯与素姻尸身。 他要用琉璃灯为勾玉与素姻重聚魂魄,送万千幽魂重入轮回。 但这一回,他没有再走祥云阶,没有再受烈火烧身焚心之苦,也没有再去长生殿。 他只是在最后离开前,隔着天河与观御遥遥相望一眼。 他不再眷恋,不再心存侥幸。 那天魔骨带他过天河,指着脚下汹涌的河水说:“天道那老小儿,当初为防本尊找悯心打架,特意划了这么一道河。” 涟绛望着河水,想起以前观御说过,悯心是天界第一任天帝,是女娲的心脏所化。 那时的三界,兴许正如楼弃舞所说,众生平等,人神妖魔无尊卑贵贱之分。 而天道划下这一道天河时,兴许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条河会成为神魔两族开战的起始之地。 涟绛敛目,问:“它流向那里?” “无妄海,”魔骨答,“世人各有各的无妄界,界中无妄海相连。” 涟绛闻言微怔:“所以......桑女能窥见天机,是因为无妄海。” “早些年确实如此。” 魔骨颔首: “你们说的桑女,其实就是鲛人一族。 那时候天道会将天意放入天河中,借着河水将它送入无妄海。而海里的鲛人生性善良,得知天意后不惜赴死也要救人。 因此,后来鲛人一族的首领特意挑选出一批心怀大爱、无私奉献的鲛人,让他们入世救人。这也就是桑女前身。” 涟绛一愣:“可桑女一族世代都是女子......鲛人心善,你又为何非要因塑身而将鲛人赶尽杀绝?” “本尊将鲛人赶尽杀绝,”魔骨微微眯眼,哼笑出声,“原来他是这么编排本尊的。” 闻言,涟绛稍为明朗。 而魔骨并未停顿太久,便接着道: “鲛人世代助人救世,功德深厚。而玄柳的师父为了成佛,肆意捕杀鲛人,炼化它们的内丹,将功德占为己有。 当时的天帝知晓此事后,剜去了他的心脏,将他放逐。 他不甘心,便试着将鲛人的心缝补在一起当作心脏。但他没想到,鲛人虽然仁爱心善,但依旧会记恨他,死后心中全是怨气。 鲛人的恨整日吵得他不得安宁,于是他又将鱼骨炼化为相思骨,放进胸腔当作心脏,苟且偷生。 ……本尊只不过是偷走鲛人的尸体,给自己做件衣裳罢了。他倒好,愣是将这罪名扣到本尊身上。” “至于桑女......” 魔骨沉吟片刻,回想道: “若本尊没记错,当时她拜女娲为师,跟着女娲四处游走。事发时她被困在山火之中,因此幸免于难。但她听说鲛人被屠戮之后,便不顾劝阻执意闯出山火,翻越伏羲山去寻亲人,她的双眼便是在那时被灼伤的。 后来天道为了补偿她,赐予她双腿,赐予她燃山眸。” 涟绛不由感到诧异,而震惊之余又觉桑女可悲。 “这算哪儿门子的补偿?” 魔骨摸摸脸:“在那时确实能当作补偿,但沧海桑田,世事变幻无常,天道那小老头兴许也没料到会是如今的结果。” 涟绛纳闷:“可他不是天道么?三界的事都是他说了算,他又怎会不知今后事?” “事在人为,”大抵是觉得他愚笨,魔骨不愿再多说,只道,“那桑女还觉得本尊现世必会让三界陷入水深火热中,你看现在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大家和和美美,幸福快活。” 涟绛默然一瞬,反驳他:“财宝走了,勾玉也走了,丰京、蒲月……那么多无辜之人也因此丧命,岂有和美之说?” “他们的死与本尊何干?”魔骨反问他,“这些难道不是玄柳和那些是非黑白不分的天神惹出的祸事么?本尊只是怂恿你杀了他们,让你把身体交给本尊而已。” 或许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往后魔骨提起要举妖魔两族之力攻上九重天,诛杀玄柳时,涟绛颔首应下了。 要攻上九重天,若不走祥云阶,经由玉虚湖,则必过天河。 妖魔邪祟若想安然无恙地渡过天河,那么必须先摧毁河底的佛。 而涟绛之所以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过天河,是因为他的体内有神魔两骨,亦正亦邪。 佛不阻拦,魔甘俯首。 他开始弑神。 起初是无动于衷地看着魔骨动手,后来目睹有一个天神逼乡民以少女祭祀时,涟绛亲自割下了他的头颅。 而这一幕,刚巧被观御撞见。 他望着观御失望而痛苦的眼睛,忽然觉得方才割下的头颅不是那个天神的,而是观御的。 承妄剑抵上脖颈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再次问:“你要杀我吗?” 观御不说话。 于是涟绛开始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冰冷刺骨。 他将手搭上承妄剑锋利的剑刃,抓住它往心口捅。 但还没见血,观御便抽回了剑,探手攥住他的胳膊,语气近乎哀求:“随我回去。” 涟绛甩开他的手,自暴自弃地摇头:“回不去了。” 他没说的是: 我向你求救过两次,一次在血海之中,一次在长生殿后山汤池之中。 但你没有回应我。 当初既然能绝情至此,如今便不要再来故作深情。 “涟绛,别做错事,”观御蹙眉,“你若是不想去九重天,那我们回人间。” 涟绛避开观御试探着抱来的手,右眼变得湿红。 他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可终究还是会因观御三两句话而崩溃,因迟迟到来的一句“我们回人间”而心酸落泪。 在酆都城时,观御误会他折断厉鬼四肢折磨它,眼下又不分青红皂白只以为他滥杀无辜。 他看着观御,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误会也罢,说明白也罢。 总归是势不两立。 再无可能。
第135章 狐狸(1) “涟绛。” 观御定定地注视着涟绛,眸子里映出他憔悴的面容,以及魔骨眼底嘲讽的笑意。 起初有天神与他报信,说涟绛弑神时,他并不相信。直至今日,亲眼所见,他再找不出理由欺瞒自己。 可他怨不得涟绛。即便有朝一日,死在涟绛手中的天神不再是别人,而是他,他也心无怨言。 是他欺瞒涟绛在先,是他为一己之私求涟绛动心。 他才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之人。 玄柳说只要涟绛甘愿断尾,或是剜出神骨,放过止戈,还三界太平,他便既往不咎,成全他们二人。 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任谁都能看出只是权宜之计。 如今涟绛与魔骨几乎融为一体,他既不会像白三娘那样失去理智,与魔骨作交易;也不会像以往那般执意驱逐魔骨,最后得不偿失。 他试着接纳魔骨,而魔骨虽想抢夺他的身体,但由于观御曾与他结印,命格纠缠,苍龙的神力始终留存于他体内,对魔骨之力加以压制,所以魔骨只能妥协。 他是这世间唯一与魔骨血肉相融的人。 他可以放任魔骨踏平三界,也可以阻挠魔骨,甚至用同归于尽威胁魔骨。 善恶仅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是他几次三番举棋不定,摇摆徘徊。 千百年来,因神魔之争而无辜枉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他并不想再看血染山河,也不想让三界中再多出一个“青丘”,一个“涟绛”。 但家仇国恨不能不报,他身后还有无数冤灵看着他,守着他。 他望着观御,悲哀地想到终有一日他们会在九重天安静对望。 隔着数万尸骸,隔着无法跨越的天河。 再不能相拥,再不能厮守。 涟绛苦笑着倾身上前,侧首靠近观御的胸膛。 他曾趴在那里安睡,如今却连多靠近半分都变得举步维艰。 可是他还是心有冲动,还是想要再亲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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