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视着玄柳,手背上本不算清晰的青筋根根挣起,眸中皆是恨意:“玄柳,你竟还有脸与我说要我以身饲魔,要我替你守这三界!” “大胆妖狐!”持着拂尘的神仙闻言不禁怒道,“能为三界而死是你几世苦修方才修来的福气,休要妄言!” “福气?”涟绛蓦地转头看向说话的人,眸底一片寒凉,“他欺骗我、利用我,如今终于原形毕露意欲杀我。怎么,你们是觉得我应当对他感恩戴德么?” “你......” 那神仙还想再说什么,玄柳先一步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继而垂目对涟绛说:“涟绛,你别记恨孤。 青丘九尾狐族被屠之后,是孤不顾众神阻拦执意将你带回九重天。这五百余年以来,孤更是一直将你视作己出,但如今龙脉断裂,魔骨破印,孤只能与众神一道借你之躯斩杀魔骨。” 闻言,涟绛慢慢地抬起头,脸上不禁流露出笑意:“好一个视作己出。” 在九重天度过的漫长的岁月里,他甚少见到玄柳。偶有的几次,要么是观御受罚他与临娘前去求情,要么是观御稍为怠懒玄柳入殿问话。 玄柳从未分给观御一丝一毫的爱,更遑论是他,当真是“视作己出”。 “涟绛,此事确实是孤对不住你,”玄柳嘴里说着道歉的话,面上却无半分愧疚,“但金绪一怒之下斩断龙脉,魔骨因此得以破印而出,如今这世上只有你这一只九尾狐,这便也意味着只有你能救三界。” “金绪斩龙脉!?他娘的你们当真是疯了不成!?”步重算是听明白了,当即感到愤怒。 涟绛亦是幡然醒悟,不由冷笑道:“原来你这般煞费苦心,执意偏袒止戈,激怒金绪,是想借我之身彻底斩杀魔骨。” “此言差矣,”玄柳驳斥他,“涟绛,魔骨迟早破印而出。孤只不过是借楼弃舞召血海之机,让金绪断龙脉,引出魔骨以绝后患罢了。” 玄柳说这些话时面色平静,好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引出魔骨以绝后患。 他早就咬定涟绛不会弃三界于不顾,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无非一场胜败已定的赌局。 涟绛安静地望着玄柳,眼底的恨里夹杂着失望、厌恶。 他忽然意识到,兴许自来到九重天起,他便活在滔天的骗局之中。 而观御......观御不会不知。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底下是黢黑无边的深海,是冰冷潮湿的洞穴。 “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步重看不下去,叉腰高声质问,“你们那么多天神难不成还对付不了一个魔头!?非要指望涟绛不成?” “凤凰?”玄柳目光一转,像是这时才看见他,搭手道,“你年纪小,想是不知这魔骨有多难缠。它生于混沌之初,有吞天纳地之能,血海为其所......” 然而不等他说完,步重便愤懑地打断他的话:“就你们这样还配为神?” 这话无疑将诸神激怒,他们瞪着步重,有几个甚至作势朝步重动手,但都被玄柳拦下:“瑶山从来不插手三界之事。凤凰,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还是早些回去罢,免得神君动怒。” “我呸!”步重恶狠狠地盯着玄柳,只差没将满腹污言秽语唾骂出声,“你身为三界之主,带头强逼一只小你千岁万岁的狐狸送死,你好大的脸!” 玄柳脸色微沉,好在及时垂眸遮住眼底翻涌而起的杀意,并未叫人察觉。 “我们走!”步重一边瞪着玄柳,一边拽着涟绛离开,“就这还好意思自诩为神,就不怕遭报应......” 眼看着两人离去,玄柳半阖起眼,道:“涟绛,你当真忍心看人间覆灭,是么?” 涟绛在这质问声里驻足。 他身旁咆哮的血海如同沸腾的涨水,越涨越高,若非步重展翼挡着,只怕早已将他吞没。 步重推着他往前走,眉头紧蹙:“别理他,我们走。” “人间遍地尸骸你不在乎,青丘九尾狐族魂魄燃尽你总该在乎。” 涟绛倏然回头,彻骨的寒冷如同藤蔓,从脚踝一点点攀附而上,扎进四肢百骸,刺得五脏六腑生疼。 ——玄柳杀他族人便已是难恕之罪,如今竟还以青丘狐族魂灵威胁。 “你应当听说过琉璃灯,”玄柳缓步而下,脚下青鸟为阶,啼叫如悲哭,“涟绛,只要你肯救这三界,我便集众神之力用琉璃灯重聚九尾狐族魂魄,让他们复生于世,如何?” “然后呢?”涟绛攥紧五指,眼中血丝密布,“玄柳,他们复生以后,你是不是还想再挑一个我,然后把剩下的都杀光!?” 玄柳不答,目光逡巡几回落在不远处的人身上:“你还是来了。” 众神也瞧见了来者,纷纷拱手行礼:“殿下。” 涟绛在这跪拜声里微微怔神,没有回头。 而步重见着观御,冲上前挥拳便朝着观御打去:“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亏涟绛对你满腔真心,你倒好,骗他这么多年!” 周遭那么多人,但观御只望着涟绛。他似乎并未留意步重挥来的拳头,亦或是有所察觉而最终一步未躲。 千钧一发之际,涟绛踉跄着飞扑上前,险险止住步重即将砸到他脸上去的拳头:“这事和他没关.....” “怎么没关系!?要不是因为他,你会长出第九条尾巴吗?今天小爷我不打死他我!” “步重!”涟绛连拖带抱,按住步重攥紧的双手,想要替他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到底连自己都难以确信,甚至有所怀疑。 过去那么多年里,观御从未提过“爱”字。即便是肌肤之亲,鱼水之欢,他也从未明确、郑重地说起过爱之一字。 似乎从来谈及爱的,只有涟绛一人。 涟绛不敢确定,于是只能嘶哑着声音加以阻拦:“步重!别动手!” 可他越这样,步重越来气:“你别拦着我!” “他没骗我!”涟绛最后猛然撒开手,几乎是吼叫出声。 他少有这般情绪失控的时候,步重难免愣住:“涟绛......” “他没骗我,”涟绛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对我是真心的,没骗我。” 他分明这样笃定地说着,却又迟迟不敢回看身后的人。 他心甘情愿地护着,步重只好咬牙收手,拽着他绕开观御离开:“我们走!” “涟...”观御抬臂,似是想要抓他的胳膊,但指尖尚未碰到衣袖,便又默然垂手。 两人擦肩而过,他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看观御。 熟料尚未走出几步,被凤凰双翼撑开的血海倏然撕咬而下。 “嘶!他娘的——”步重吃痛,刹那间不及反应松开涟绛。 “涟绛!”观御眼疾手快,骤然间承妄剑应召而来,但即便如此,那道青白的剑光也在眨眼间湮没在尖叫四起的血海之中。 而早在步重松手的刹那,一团漆黑如墨的魔气便势如破竹地钻进涟绛身体。 痛意瞬间袭遍全身,紧接着是刺骨的阴冷。 涟绛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抓住身边的人。 积压千万年的恨意与悲苦在他胸腔里挤压碰撞,仿佛有人刻意使劲撕裂他的心脉。 恍惚间,他听到耳边有人低声呢喃: “杀了他们……涟绛,我赋你无边神力,杀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神……” “去吧,涟绛,你难道不想为族人报仇雪恨么?” “杀了他们,只有杀了他们,青丘数万冤魂才得解脱……” …… 涟绛痛苦地皱眉,他并不愿回想幼时所见满目疮痍之景,但魔骨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入深渊。 “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涟绛茫然睁眼,眼前惨红过后赫然是五百年前的青丘。 毛色各异的狐狸哀嚎着四处逃窜——老者蹒跚,幼者啼哭,他们都挣扎着想逃出这无间炼狱,想活下去。 但暴怒的天神从不心慈手软。他们手起刀落,泛着寒光的面具之下一张脸不见情绪,眼中平静如水,仿佛是在屠杀家养的牲畜。 “他们是刽子手,”缠绕在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涟绛,他们屠了青丘,你还要替他们镇守三界么?” 话音未落,眼前的画面陡然一转——狐狸洞前,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抱着两只尚未化形的小狐狸,惊惶奔逃。 在她身后,梳着长辫的异族女子背着包袱大步追来。 涟绛呼吸急促,瞥见她臂弯里藏着的薄刃时心跳骤停:“……不、不要!” 他趔趄着拔腿扑上前,却什么也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廿四娘将匕首扎进素姻后背,夺目的红刹那间占据视野。 “阿四,你……” 素姻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刺穿身体的刀尖。 “对不起,公主,对不起……”廿四娘哭着朝她道歉,拔出匕首转而朝着她怀中抱着的两只狐狸崽子刺去。 白花花的刀子落下时,涟绛发着抖闭上双眼,下一瞬,热烫的鲜血几乎将他浇透。 “小晏......别怕、别怕......”素姻竭尽全力将他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下廿四娘胡乱捅来的匕首。 他的阿姐也护着他,不瞑目地死在廿四娘刃下。 他终于听清梦里面阿姐强撑着一口气说的话:“龙……小晏……杀龙……死……” 披着铠甲的人在这时缓缓走来,瞧见满地的血时他不由得轻啧一声:“死了。” 有人上前将素姻尚未彻底僵硬的身体从涟绛身上撕开,廿四娘哭嚎着扑上前,用力拽着涟绛,又声嘶力竭地喊着让他快些离开。 他木然地抬头,浑身雪白的毛发几乎被血浸透。 “你就是桑女。”玄柳上前半步,捡起廿四娘扔在脚步的匕首。 廿四娘惧怕玄柳,松开涟绛猛然匍匐跪地,眼泪鼻涕抹了满脸:“陛、陛下,此妖女已经。” 话音戛然而止。 玄柳拔出插进廿四娘胸膛的匕首,捏诀将其碾作飞灰,目光冰冷:“桑女已死,劫难已除,诸位今日可做见证。”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他沉默须臾,弯腰将素姻抱起,喃喃自语:“还好留了全尸……这竟然还有一只活的?” 他注意到蜷缩成一团血糊糊的小狐狸,面色一冷伸掌召剑:“孤说过,只有九尾狐全死了,魔骨才再无机会现世。” “陛下且慢。” 长剑即将劈下时,阅黎跨步拦在涟绛身前。 见状,玄柳难免不悦:“阅黎,孤倒是不知,你几时也变得心软了?” 阅黎欠身:“臣妾不敢。” 她缓步上前,仗着自己是海神之女行为放肆,几乎贴近玄柳的耳畔,悄声低语。 俄顷,玄柳收回剑:“抹了他的记忆,送他去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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