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珵又被吓得缩回壳里了,庄弗槿想,他每越界一点,沈怀珵便后退一步。 对方现在手里捏着剧本站在这里,其实心里很想逃掉的吧。 阴沉、卑鄙的他,让沈怀珵感到害怕。 “是《旧塔》,”庄弗槿主动坦白,“我睡不着的时候用来助眠。” 他放入《烟雨客》的光碟,请沈怀珵坐在椅子上,说,“看完片子,才好绘制海报吧。” 沈怀珵犹豫地在庄弗槿身边坐下,皮椅很软,甚至刚陷入椅背的时候舒服到有些昏昏欲睡。 夏日午后,网络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两个曾经离婚又离心离德的人,坐在密闭的室内看一部还没上映的片子。 窗外蝉鸣吵闹,酷暑。 《烟雨客》开头几幕,却是大雨滂沱,冷意深重,密林里,数不清的树枝被压弯。 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 庄弗槿有些走神。这电影他看过许多遍,从粗剪,到第一版,再到被打碎重剪的又几个版本。直至眼前的成片。 刘先洛拍戏,一向求精求细,拍摄的时间一直加长不说,后期的剪辑推翻重来十次以上也很寻常。 剧组习惯了他的苛刻,而这次,庄弗槿却比刘先洛更加严格。 庄弗槿看重《烟雨客》,看重他饰演的彭霜。 演员挑选角色如同寻找灵魂伴侣一样难。 想来,庄弗槿已经许久没有为自己去演一部戏。 《旧塔》《狐仙》皆为沈眠,他甘做陪衬。 人的成就太高的时候,不免迷茫,刘先洛最初拿《烟雨客》的剧本来找他,在烟酒味缭绕的包厢里堵住他,严肃地问:“十九岁演《一抔土》庄弗槿去哪儿了?” 《一抔土》,庄弗槿的处女作。他还是锐气难当的少年,也演一个锐气难当的少年,钻进西北戈壁中一待一年,电影上映时,没有一个人不承认,庄弗槿和角色胤措融为一体。 入戏讲求打破自我,忘却万物。 平心而论,《旧塔》、《狐仙》中的庄弗槿杂念太多,时常产生与角色的抽离感。 一阵刀剑争鸣之音,又把庄弗槿的眼光吸引到幕布上。 大雨密林,羊肠小道,一人执剑对战无数。 彭霜初入江湖,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眼盲剑客,却敢潜入宫墙之中,盗取秘密诏书。 皇城震动,下令锦衣卫追杀。 庄弗槿看彭霜十步杀一人,眼睛深陷在斗笠长长的檐下,不辨神情。 雨水顺着斗笠低落,反射出四面八方的血光。 沈怀珵把每一帧画面都观察得很细致,出于画家特有的习惯,彭霜每一个挥刀的动势连贯地印入他的脑海。 他立刻想到了纽约街头那张巨幅海报的瑕疵——太静——彭霜戴着雨笠回头望时,给人的感觉是深刻的阴翳、暴戾。 可明明电影中动态的彭霜,剑招轻盈,兔起鹘落,宛若一扇闪着寒光的薄刃。 沈怀珵找出一张白纸,一支签字笔,伏在桌面上悉悉索索地画起来。 庄弗槿的目光又从电影中撤出,落在他白皙的左手腕。 这么细,像握上去就会折断的一道花枝。 沈怀珵很投入,工作起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沉静又专业的样子迷人极了。 散落的长发簇拥着他雪白的肩颈,他轻微抿着唇,时而盯着银幕,时而低头翻阅剧本。 肩胛把衬衣顶出好看的弧度,随着抬首俯首的动作,薄背舒展出月牙般的线条。 彭霜一剑能挡百万师,加冠之年,面对最精锐的锦衣卫全身而退,从此名震江湖。 沈怀珵把彭霜拔剑出鞘的动作勾勒出来,气贯长虹,一气呵成,画面中的人布衣斗笠,足尖立在悬崖边,衣角猎猎,眼角微垂向下睥睨,天下莫敢与之争。 庄弗槿看出沈怀珵笔下的赞许之意。 轻声问:“喜欢这个角色?” 沈怀珵点头。 没人能不爱电影前半段的彭霜,少年意气又心怀天下,偷走皇上下令毁堤淹田的诏书,挽救了黄河流域一带老百姓的生命。 庄弗槿听着投影设备里传来的风雨声,道:“不急,先看完。” 电影里有过不完的雨季。只不过当彭霜少年时,他身边的风雨粘不到他的衣裳,拂过他肩头时,如江南飘落杏花般柔情蜜意。 蒙蒙烟雨,一人仗剑。 一切因为先皇的骤然薨逝而改变。 年轻的皇帝死了,没有子嗣。在位时期荒唐,麻木不仁。曾设想过淹毁民田,从而获得大片皇家狩猎场地。 民间没有人对他的死亡表示惋惜。朝堂之内,则围绕龙椅,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半月后新皇登基,他是先帝年龄最小的一位叔叔。 而百姓惊讶发现,他们信奉的大侠彭霜摇身一变,成为了守护新皇的锦衣卫首领。 多么讽刺,曾经彭霜把锦衣卫屠戮到十不存一,而今竟要统辖他们。 ——“他被朝廷招安了!” ——“他背叛了江湖,也背叛了受苦的百姓。” ——“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称为‘侠客’吗?” 当权力的挑战者成为了权力本身,自然要背叛掉从前的自己,也失去从前的信徒。 百姓亲手推倒了为彭霜搭建的庙宇,那名居庙堂之高的刽子手,已经不能再拯救苍生了。 直到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被快马送至京城,称边疆告急。
第170章 追你 沈怀珵搁下画笔。 明明窗外晴空万里,可银幕上滞重的雨帘压得人喘不过气。 好的电影就是有能让人入戏的本事。 沈怀珵静静听那段鼓角声鸣的战歌,觉得后半段的彭霜配不上他方才绘出的海报。 所以他撂笔,没有继续给画上的人填充五官。 画纸上天下无双的少年剑客,只拥有一张空白的脸。 “剧本好适合你。”沈怀珵说。 他目视前方,话锋朝着庄弗槿,却连一点余光也不愿分给他。 “你是想说我和彭霜一样,忘了初心,不再被人爱。” 刘先洛的眼光很毒,《烟雨客》专为庄弗槿定制,人设打造无比巧合,庄弗槿演起彭霜像在演自己——沈怀珵眼里的自己——不讨巧的、金玉其外的、兰因絮果的。 这种感觉和十九岁在西北大漠钻研胤措时不同,胤措的性子大开大合,天然淳朴,庄弗槿“扮演”了他,而不是真心信服地成为了他。 那时庄弗槿已经学会利用充沛的演艺天赋瞒天过海。 外界评价他和胤措“合二为一”,实则是被他的演技骗过了。 这次,他吞下了彭霜的角色,用血和肉去磨和。刘先洛让他别再用任何技巧,洗尽铅华,露出比《一剖土》时更真的真心。 “刘导说我总带着一股‘匠气’,”庄弗槿懒懒陷在皮椅里,垂着眼皮道,“也说我自负,调动几分功力就能达到导演和观众的要求,所以我总略过‘入戏’这步。” 庄弗槿进入影视圈,宛如天才和凡人对弈,取得现在的成就不是他的极限,而是小小的一方棋盘局限了他。 电影持续播放,彭霜作为新皇钦定的先锋,乘一匹高头大马,戴红缨冠,立在两军对垒的阵前。 配乐的鼓点愈发急促。 庄弗槿的声音却散漫,掺杂在千军万马的喊杀声里,对沈怀珵道:“演这部戏时我入戏了。”他噙了一根烟在唇间,没点燃,“我时刻都在想你,我懂百姓对彭霜的失望,就像看懂我的虚伪后对我的失望。” 说话间,男人向他这边倾了倾身。沈怀珵闻到了点淡淡的梅花味,皱眉往旁边躲。 “我判断不出你说的是否是真话,你总把自己套在数不清的壳子里,曾经我以为能看透你了,结果而被伪装的面孔伤得更深。” “你演戏天衣无缝,比如装盲瞒过所有人三年多……” 两人说话的音量都低低的,配合袅袅不散的水檀香和黑云压城的昏暗银幕,空气里都像生出了一层粗糙的毛边,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庄弗槿断了许久的烟瘾突然有些发作。 喉头发干,盯紧了沈怀珵唇周那道唯一的水源。 想吻他,想告诉他千个日夜,单恋和相思的痛苦。 可顿过几秒,他想到这种爱而不得的苦,沈怀珵三年多以前就已经饱尝过。 报应不爽,他应得的。 两个小时的电影即将收尾,彭霜打了胜仗,抵御住了北方边境异族的攻击。 战争很惨烈,壮士军前半死生,彭霜用了异常严苛的军法和战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惨胜后班师回朝。沿路郡县十室九空,彼黍离离。 没有想象之中,众人夹道欢迎得胜将军归来的景象。 彭霜因此陷入迷茫,加冠那岁,被锦衣卫追杀到山崖的那场烟雨笼罩心头。 那时的薄刃在雨丝里闪烁出寒芒,他知晓杀人的目的:杀了面前的人群,就没人会阻拦他把圣旨内容公之于众,让天下人清楚皇帝的冷心冷清,刻薄寡恩。 曾经百姓称他为“侠”。 此刻偶尔遇到路边的老弱,在背后小声议论他“杀人魔”,“走狗”,“血债缠身”…… 彭霜不能视物,他的心便在一道道骂声中被千刀万剐。 手指抚摸上佩剑,那把绝世的兵刃曾几何时已经拒绝和他心灵相通,不会在被主人触碰时发出细微的震动。 彭霜仰头,想再次淋一场二十岁时的雨。 镜头的最后一帧定格在他茫然的黑眸里,心魔难解,业债压身,不复少年纯粹。 《烟雨客》不是迎合市场的商业影片,他晦涩,压抑,用两个小时讲述雨声粘腻、初心破损的故事。 电影前半段色调朦胧清新,如置身江南,后半段色彩铺排了大量的红与黄,激烈的大俗大雅,夺人眼球。 充斥着刘先洛一贯的审美。 而庄弗槿贡献了极高水准的表演。 沈怀珵承认庄弗槿有无法让人忽略的魅力,一在画面中出现便是毫无争议的视觉中心。 直至片尾曲播放结束,两人沉在昏暗里默默无声,庄弗槿把没点的烟丢进烟灰缸,烟卷发出一点细微的动静,沈怀珵紧接着开口:“开下灯。” “嗯?”庄弗槿喉结滚动。 室内的光线恰恰足够两人看清彼此。庄弗槿意味不明的目光逼得对方垂下眼睫。 沈怀珵说:“看不清,我要画海报的五官了。” 他不想多说,氛围在银幕熄灭后变得有点奇怪,他记得开关所在的位置,站起身,朝门口走。 未来得及碰到按钮,就被从身后传来的力道一拉,沈怀珵猝不及防撞进男人的怀里。 空调出风口正对头顶,沈怀珵不知因为冷还是惊吓,眼睛倏得瞪大:“现在在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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