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他抬高视线,看到了一笼神龛。 这个神龛和每一家族的神龛都不一样,里面没有供奉神像。 一般来说,各家的族神神像都由家族长辈严格描述,再加以刻画。族神,是家族的神明,和各家的巫师关联紧密,因此,不管有多沉默,每一家都会有人见过族神。 只有一位不一样。 那位神……天地之间唯一的神,非常古老,古老到没有人见过祂,只聆听过祂的神音,因此无法被人想象。 祂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但供人时代传唱的颂歌却记住了祂的次次伟大之举。 洪灾、干旱、猛兽、军队…… 随便什么,就能夺去人的生命。 古老的过去,人和蝼蚁没有分别。 蝼蚁加固土地,人类加固城墙。 水能淹没蚁穴,也能淹没城池。 唯独不同的是,人会祈祷,人能通神,人有欲望,会渴望更强大的对象……人会趋利避害,臣服在最强大的力量面前。 乌夜明的视线穿过各执己见的闹室,凝聚在百年沉静的神龛。 和他小的时候看到的一样寂静,神明不言不语,宽厚慈爱,庇佑着他们所有人,不图回报,这才是神。人神之别,就在于此。 耳畔响起了当年跪在神龛前,乌家长辈们说起的话。 “夜明,巫师们的心变了,被世俗腐蚀了。神的眼睛都快要看不见,最近每天夜里都下雨,那就是神流淌的泪水,他怕自己再也无法帮助我们,我们巫师不能忘记自己的使命,你一定要记住……” “乌夜明,乌家所有人竭尽全力照出的光亮,是为了神明大人,这一点,你永远都要记住……” “即便所有人背叛,你也不能……” “砰——!” 在争吵之下,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供桌,整个神龛都被带着摇晃一下,最后,一角漆木掉在了地上。 “啪嗒。” 乌夜明的手停住了。 “你弄坏了神龛。”他是笑着说的,但谁都不敢呼吸。 乌夜明走了过去,将漆木块捡起来,用干净的白帕子擦拭了好几遍,试图重新安回神龛,可是几次三番都掉回了手心。 最后一次掉落,他没再坚持放回。 轻声道:“你们弄坏了神明的房子。” 他似乎不是在说神,而是在说一个普通人,说你们把人家的房子给弄坏了,住不了了,不光如此,乌夜明注视着神龛的眼神,也充满了雏鸟的眷恋。 接着,他转过来,紧紧盯住了所有人。 恨意和戾气喷薄而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来的。没错,那个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绝对准确的预言又出现了,伟大的神音将指引我们避开一切危险,取得常人不能拥有的财富……这个假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 下面像是炸开锅一样。 “假的?!” “你骗我们???” 有人气红了脸:“乌夜明——你放肆!大胆!竟然冒充神的名义欺骗我们这些长辈!你真以为,乌家离了你就不行吗?还是我们巫师一族,离了你们乌家不行?!” 乌夜明抚掌道:“好,好好。终于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刚才假惺惺的,看了是真觉得恶心。” “你——”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刺激气人,但看着却是比刚才高兴了一些,“不过你有句话说对了,乌家人很多,我的话也不是谁都会听。” 说到这里时,他隐隐约约看向了后方的乌家人,后者尴尬地扭开脸,他才转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但乌家就算再不济事,也要比你们这些虚伪的人强多了。” “这些年来,你们靠着神谕积累财富、繁衍子孙,日子过得太平顺利,早就忘记了对神明的礼仪,你们的心啊,早就变了。” 各位长老习惯了被人追捧,怎么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再三刻薄? 有人被激得口不择言,“可是神力的确微弱了呀!!” “微弱……为什么微弱你们不清楚吗?” 乌夜明瞥了一眼神龛,眼神从柔和变得冷冰,“我倒是不懂了,各位不是昨天才在家宴上说,鬼衰巫盛的局势还要持续很久,区区鬼都不足为惧吗?怎么今天在祭坛,在神龛面前却改口了?” “家宴……” “乌夜明,你监视我们?!” 来人怒气冲天,看向另外的乌家长老们,“好好好,既然大家都撕破脸了,不如说得更清楚些。那天的家宴上,你们不是也在吗?哪些话是真心,哪些是违心,我不信你们不知道!不然你们也不会来参加我们的宴会了!” “你们明明也心里有鬼!大家都是想入世享清福的,都有一百个心眼子,怎么你们乌家还要又当又立!” 乌家长老长叹一声,“夜明,算……” 乌夜明六亲不认,“长老,如果我记得不错,现在乌家的主事人应该是我吧?” “你们背着我私下和这些人来往,早就违背祖训,我都没有家法惩罚,哪轮得着你们在此放屁?” “你——” 乌夜明又成功气倒了一群人。 江月鹿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暗笑一声,这个乌夜明,他还挺喜欢的。 童眠和冷问寒的脸色可就有些精彩了。 主要是他们耳濡目染,老师们一直渲染出来的乌夜明是大坏蛋、大叛徒的形象……今天一见,居然很是接地气。 尤其是童眠,对这种能把白胡子说教老头气得翻跟头的人天然有共鸣。 乌夜明成功将自己人和外人气得人仰马翻,完全不管自己身上有多少道怨毒的视线,他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不是同路。 不是一路人没关系,但是想要坏了传统,让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这里可就不行了。 这些人今天来这里,本来就是听到风声,说是神明于沉睡中再次降下神谕……上一次的神谕,他们得到了一份长长的预言,凭借这份详细的预言,避开了许多天灾人祸,将各自的家族发扬光大。 也是因此,巫师内部逐渐有了两种声音。 第一种,就是乌夜明这样的,觉得应该效忠于神明,遵从古老的礼制。 这种声音最开始是最多的,但是随着巫师融入社会方方面面,与人世的羁绊越来越多,他们从一开始的守护者变成了享受者。 慢慢的,就有了第二种声音。 认为巫师应该入世。 不该吗? 神像死了一样沉寂,许多年都没发出声音。 现在的人也不像从前无法抵御自然,人类越来越不需要巫师了。 比起辛辛苦苦降妖除魔,他们更想和妻子儿女一起享清福,过无忧无虑的普通人日子。 通神……不仅会消耗神智,也会消耗寿命。他们做巫师的,要么精神错乱,要么早早死亡,从没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他们才会更渴望安稳的生活。 这有什么错? 这些年来,就算乌夜明再讨厌,这些声音也越来越大了,使得他不得不正视,阻止,扼杀,还神明大人一个清静。 有人怨毒地看着他:“但是神很久都不曾注视过我们了,不是吗?我们都是巫师,通感最不会骗人,我们很久都没有感觉到神在了……祂真的还在吗?” “最近这段日子,总是有人说起一个传言,最开始似乎是从鬼都那边传过来的。说我们的神之所以不出声回应,是因为神鬼的时代已经到了尾声,现在是属于人类自己的时代,人治的时代!” “住口——” 乌夜明勃然大怒,“鬼都的流言,也敢拿到这里来说吗?!” 也许是许多人都站在乌夜明对面,给了来人莫大勇气,也许是早就受够了,就在今天一并撕破脸。 那人丝毫不惧,大声道:“自然而生的流言,为何不能拿来说?天地万物,一花一草一木,不都是祂的痕迹,这是神自己说的,说祂永远与我们为伴,就活在这世上一鸟一飞尘,路过的野雀,消逝的风声,都是他于天地间再度响起的神音!” “这是建木毁去之前,祂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这不是有心人散布的谣言,而是真的流言,流在天地之间!” “这难道不正是最有利的证据吗?!说明祂预知到告别的时刻将要来临,让我们不要再留恋,让我们早些走远——因为就像流言说的——” 乌夜明:“住口!住口!” 可那句话还是如同花叶风声,飘到了每个人耳畔。 仿若最后的告别。 “神明将死,巫师皆散啊。”
第200章 凡人终有一死22 下方的声音此起彼伏,江月鹿转头问道:“用来赚钱的神音是什么?” 童眠无奈,“他说了那么多,你是只听到这一句啊。顾名思义就是能指引人去赚钱的神明预言。” “古时候的占卜你知道吧,国君在一年起始或者大军征战这种大事上,一般都要请来巫师占卜,从龟甲和卦图上判断出具体指示。” 童眠抬起一根手指,“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族都很容易长足繁衍,我们每年都会请神,神明会降下预言,我们根据预言趋利避害,童家是这样,冷家应该也是。” 冷问寒点头。 “不光我们,其他家族应该也是一样。趋利嘛,就是乌夜明说的能赚到钱。”童眠说,“但是,已经很久不这样了。” 江月鹿挑了下眉。 童眠指了指天上,“我们听不到祂的声音了。” 这句话说得很感慨,原本他以为是在近代,也就是他们成长起来的时代,才无法与神对话的。可是听了巫师们的说法,看起来从很早以前,天上人间就断了联系。 他也能理解这群人的恐慌。 神明将死,巫师皆散。 没有哪个巫师听到这话心里不是一惊。 江月鹿得到了解释,又换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发现,乌夜明的处境很奇怪?” 童眠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像叛徒?” 他和冷问寒没少在学院听说乌夜明作为叛徒的恶名,他就像是儿童故事里饿狼一样的存在,给巫师家里的小孩讲鬼故事,还不如直接提乌夜明的大名来得震撼,保准一滴眼泪都不会再掉,彻底变乖。 但是这个乌夜明,和他想象中的恶人形象相去甚远。 “他听起来很讲道理呢。”童眠随口念叨,“我还以为他会是不讲理的疯子,一言不合就拿刀杀人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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