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很清,深得让人心底发寒。要是他也被拉下水—— 船下冒出几个泡泡,紧跟着,篙子一沉,周荣抓住了长篙底部。聂臻立刻将竹篙拉起,只恨动作不够快,让水下那东西也跟着上来。 忽然,长篙一轻,没了周荣身影。船底“呱”的一声,像是两片嘴唇含着水张开,接着,小舟像遇上旋涡般,开始滴溜溜打转。 一只苍白的手扒上船舷,周荣破水而出,猛地挟住聂臻,足尖一踢,将小船推出,自己也借力跃起,稳稳落在画舫船尾。 聂臻一颗心脏还没落回腔子里,周荣便身子一歪,带着他滚倒在甲板上。 聂臻扶他侧躺下,运力拍他胸膛,他这才醒转过来,咳出许多带着腥味的清水。 他此时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脸侧,愈发显得面容瘦削,嘴唇血色褪尽。水底不知有多冷,连他身上也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平复了下气息后,周荣睁开眼,道:“水底有一具尸骨。” 聂臻摇头道:“我只看见你在水底挣扎。” 周荣哑声道:“回去说。” 二人站起身,那叶小舟已经荡悠悠沉了下去。二楼其他房间上映出幢幢的影子,里面的住客都在打量二人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周荣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了”,故技重施,揽住聂臻,飞身跃上窗台,进了他的房间。这间房在走廊最远端,隔壁只有周荣自己的房间,料想别人应当听不到他们交谈。 见他撇开床铺,要在地上坐下,聂臻摆手道:“我又不打算真在这里睡觉,你随便坐。” 周荣倒是没有反驳,带着一身淋漓水迹,拨开丝绸被褥,在上面坐下了。 他眼睫上还挂着没干的水珠,随着他眨眼,便沿着眼角滚下来,衬得琥珀色的眼珠格外浅淡。这么一双眼睛,长在一个男人身上,倒是可惜了。 正出着神,忽听周荣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传说。” 聂臻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收回心神,在他旁边坐下。 “有人在将死时,忽然到了一个仙境,接引的人面目僵硬,有如死人,告诉他说要在此处耽搁几天,出来后,便能起死回生。” “那仙境,大概不是条船罢。” “据说仙境每次都变幻不同,并且……只要进去一次,便会有两次三次,究竟要多少次才能摆脱这个地方,谁也不知道。” 聂臻追问道:“那个人后来如何了?” 周荣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传说,他本受了致命伤,醒来却浑身无一处伤口。但一年后,他却暴病而亡。”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只怪他以前坐井观天,孤陋寡闻,才至于如今陷入如此被动的地步。聂臻自嘲地笑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到了西湖如何。” 周荣坐着没说话,聂臻抬眼看去,才见他面色又苍白几分,鼻端似乎嗅到淡淡血腥气,不由讶然道:“你受伤了?” 周荣猛地睁眼,板着脸道:“无妨。” 聂臻凑过身去,这才发现他背后衣衫出现了细细缕缕的刮痕。刚要揭开细看,却被周荣猛地攥住了手腕。 再被他捏下去,这只手可就要废了。聂臻对上他眼睛,摊开手道:“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有个好歹,就凭我这身功夫,上哪问人去。” 周荣还是抓着聂臻手腕,手心潮凉,不知是水还是汗。迟了半拍,他松开手,吐出一句:“死不了。” 聂臻笑了下,道:“那我看一下也死不了,放心,我身上恰好带了些药膏。”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玉瓶,道:“未必能治这个伤,但是可以止痛。” “不必。” 聂臻顿了顿,敛下嬉笑的表情,道,“我知道你不待见我,实不相瞒,我也不怎么喜欢尊驾,但现在情况诡谲,水下的东西说不定跟我们脱身的办法相关,我必须看一眼你的伤口。” 这样硬脾气的人,他也不是没打过交道。越是软言细语,他越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反而说出几句硬话来,他倒态度更软和一些。 果然,他这话落下,周荣便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站起身,脱掉上衣的露出肌肉流畅的□□肩背。借着清晰的月光,可以看见他肌肤上一片细小伤口,还在渗血出来,像用密密麻麻的铁丝网烙过。 聂臻倒抽了口凉气,抬手触了一下,周荣身子不易察觉地一抖。 聂臻歪头问道:“有什么感觉吗?” 周荣只道:“冷。”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水底那具尸体骨骼纤细,像是女人的。” 聂臻顺着他的思路道:“既然是清明夜游西湖,自然要祭拜逝者……莫非,我们要祭拜的便是那水鬼?是他妻子?” 他沉吟了下,又道:“携歌妓大吹大闹祭拜亡妻,不太合适吧。” 周荣见他看了半天,不耐烦道:“看出什么了。” 聂臻帮他笼上外衫,道:“看出来周兄不愧是习武之人——” 周荣转过脸,眼光锐利如刀,剐了他两眼。聂臻见好就收,道:“看起来像头发勒出来的。” 见周荣猛地站起身,他不由愣了一下,道:“你要去哪?” 周荣回过身看了他一眼,道:“三楼。”
第5章 通神点主 两人推开房门,走到楼道转角。 一楼舱内烛火摇曳,众人簇拥着举杯的韩三思,凝固在桌边。来福也静静候在旁边,微躬着身,朝楼梯这边侧过小半边脸。仿佛正在极慢地转身、抬脚,朝他们走过来。 以他刚才从舱内走到甲板的速度来看,两人大约可以在外面走动几盏茶的时间,如果动作再慢点,回到二楼的楼梯口就会被堵住了。 察觉到聂臻顿住脚,朝下面看去,周荣也在前面停下,问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顺着看向来福,注意到他的异状,面色又沉肃了几分。聂臻无声地笑了下,赶上他,道:“走吧,还是早点回来为妙。” 寂静中,响起几声极轻微的咯吱木板声,而后在三楼停下。 门没有上锁,只有一个搭扣轻轻拴着。这一层不是二楼那样隔断开的房间,而是一整层打通,房顶也更高,人走进去,脚步回声似乎更大了,像是进了一个巨大的库房,只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里的窗扇全被厚油纸糊起来了,又盖着厚厚的窗帘,月光也透不进来,只能看到昏蒙的影子。周荣往里走了几步,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便看到房间最里面摆放的唯一物件——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上面摆着烛台,鲜花,还有放在木龛内的牌位。 “佛力超荐……显妣韩刘氏……” 聂臻的脚步声跟着过来,喃喃念出牌位上的一行字。 右边小字写着生期卒年,当中更大的墨字写着“老孺人之神主位”,只是“神”字空着一竖,“主”字上缺了一点。 周荣思忖着道:“刚才在水里的那具尸骨,头发是白色的。”原本他还不敢以为是自己在水底看得不真切,现在却可以判断,水中的尸体,不是韩三思的妻子,而是他的母亲。 清明祭祖,看来就是祭的这位韩刘氏了。只是牌位前原本应当摆放贡品的地方却空空如也,显得十分寥落。他对淮南的丧仪所知甚少,也不解排位上的几个错字是什么意思。 聂臻点点头,似乎知道他的疑问,低声解释道:“这个叫做‘通神点主’,出殡之前,要用笔沾上鸡血或朱砂,补完牌位上的‘神’字一竖,点上‘主’字上一点。最恰当的还是用孝子之血,这样,才能让牌位通灵,成为‘神主’。”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无风自动的白色招魂幡,又道:“看起来,韩三思的母亲,还没有安葬。” 为什么尸骨会在水中出现,却没法从这个牌位中看出答案。周荣抬手想拿下牌位细看,被聂臻压低声打断,“先别碰!” 周荣的手指落下,拿起了木牌。 “照你所说,没有通神点主,便无法通灵。何必忌讳。” 也许是刚才从水底尸骨手下脱险的经历给他壮了胆,周荣反觉得没有刚进入仙境时那么束手束脚。而且从八仙桌上灰尘的痕迹看,牌位早已被人动过。二楼其他人也来查看过,并且安然无恙离开了。 “你想把牌位拿走?” 周荣摇了摇头。指腹摩挲着刀鞘,一个念头渐渐在心里成型。他盯着牌位,嘴里问道:“你觉得……为什么他的母亲没有安葬?” 进入仙境以来,他们知道的东西都很有限,这也说明,但凡是接引人和仙境主人告诉他们的事情,一定都很重要。韩三思为什么要自我介绍说是“吕乡绅的赘婿”?这和他母亲在水底的尸骨又有什么关系? 站在身边的聂臻呼吸一滞,没有答他。 “……他上来了。” 周荣拧过头,发现刚刚还在楼下的来福,已经悄无声息站在了三楼虚掩着的门口,一只手半抬着,僵在空中。从半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到他一边嘴角往下拉着,露出十分不赞成的神色。 招魂幡似乎有所感应,更加剧烈地波动起来,颤巍巍划过两人面颊旁。周荣闪身让过,松开搭在刀鞘上的手,把牌位放回了原位。 来不及了。 他看了聂臻一眼,见他点了点头,便提了口气,走到窗边,拨开窗幔,而后一掌震开窗棂,挟住聂臻,破开三楼的窗户,将人送进了二楼房内。 这一回,周荣蹲在窗台上没有进去。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要交换的信息,而且再两个人呆在一间房内,说不定打开门便会对上来福那副变了色的面孔。 “等到了‘西湖’,应该就能见分晓了。”聂臻面色有些难看,却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对他道,“周兄,你也许不怕鬼神,不过我们既然已经来了这个‘仙境’,还是不要以身犯险的好……都怪我多嘴了那一句,你是不是想用自己的血试一试那牌位了?我知道周兄功夫高强,但岂不闻‘夫善泳者溺,善骑者堕’,还是请你好好休整一下,等仙境主人来请,看看其他人如何行事。” 他逼视着周荣眼睛,神色恳切,倒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其实以聂臻的身手,即便没有周荣,也足以在这地方活下来。何况周荣并没有帮上他的忙,连刚才水底遇险,也是聂臻把他救出来的。突然背上这么大的人情债,叫他有些心浮气躁,恨不能立刻做点什么,让两人赶紧摆脱这个地方。所以冲动之下,才有了冒险用自己的血一试的念头。 本想等来福下楼后再悄悄去一趟三楼,却被聂臻看出来了。 他垂下眼,道:“听你的。”便倒身一拧,攀上隔壁房间窗台,顺势钻了进去。 身上衣服已经被内力烘得半干,他摸了把头发,不愿再浪费力气,干脆任由还带着潮气的头发贴在脸上,在床上坐下。落座之后,他才猛然察觉整个人已是十分疲惫,几乎沾床就能睡着。但脑子里又异常清醒,闭上眼,便是水底铺开的白发,死死压在胸口的瘦硬骨骼,还有招魂幡从脸侧拂过带起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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