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接住药瓶,盯着他眼睛道:“你先回答我。” 聂臻拗不过他,笑了一下,拱手道:“是,在下绝不会再打扰周姑娘。周兄,就此别过。” 他离开后,周荣走回房内,拉上门栓。硕君在榻上睡得正香,不知梦见什么,微张着唇,低声咕哝了句,又翻身沉沉陷入黑甜乡。 周荣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抬手想给她掖上掀开的被角,又强自止住,垂眼凝视着榻上酣睡的人。 从爹娘接连去世,她就瘦了许多,但面上神色中,也多了以前未曾有的坚毅。硕君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了……并不需要他像照顾小孩这样照顾着。 也许从一开始,硕君就没有需要过任何人。是周荣需要有一个人给他照顾罢了。 过了一会儿,烛台被吹熄,房门轻轻掩上。 周荣站在空无一人的廊道上,抬头看了眼异乡的夜空。 夜风如水,车轮碌碌声渐行渐远。四处山林蔽目,虫鸣鼓噪,再没有焉支原坦阔无边的夜幕。聂臻给的玉瓶还握在手心,身上被水鬼发丝割破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第8章 倒坐菩萨庙 六里桥,潘家楼。 窗外是宽阔的运河水道,往来船只繁忙。窗内,两人对坐,气氛僵持。 “你找我做什么?”周荣没动筷子,看着对面的人。 “倒也不是特地找你,”聂臻笑道,“周姑娘到我府上见常先生,我既然答应你不再见她,只能出来避一避。” “不避到我面前,怕我不信你?” 聂臻摇头笑道:“怎么会,我知道周兄从来是一片赤诚待人,绝非多心之辈。” 自从离开“清明游湖”的仙境,已过去十多天,硕君的药铺业已收拾好,终于腾出空隙,这天一早便应常汝默之邀,去淮南王府找他叙话。周荣留在店内,突然见到两个青衣小厮进来,说淮南王世子请他去潘家酒楼,有要事相商。周荣猜着他大约打听到了同仙境相关的事情,急忙收拾过来。等到了这里,聂臻却卖起了关子。 见周荣并不吃这一套,聂臻又笑眯眯端了一盘羊肉放到他面前,推了一碟玲珑剔透的丸子过来,道:“我听人说这里的菜最正宗,你尝尝,跟在焉支原吃到的相比怎么样。” 周荣只当没听见他套近乎,道:“你要是没有查到跟仙境有关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聂臻单手支颐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和周姑娘,不是亲兄妹罢。” 周荣瞥了他一眼,意为明知故问。 聂臻在他这里处处碰壁,也不气馁,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在一起,并非绝无可能之事。依我看,周姑娘很依赖你,还有些崇拜,按理,你应该不用闯这‘仙境’。” 他慢条斯理展开折扇,半挡着脸,继续道:“我和周姑娘不过两面之缘,哪里比得上你,与她青梅竹马长大,何况,我已发誓不再打扰她,你们之间——” 周荣抬起眼,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一切都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死心眼,才和你一起进了仙境?” 聂臻哗啦一收扇,道:“哎,说得对。” 他坐直身,与周荣视线相对,一副晓之以理的模样,道:“你可想过,你其实并不爱她,只是想护她一世周全,却非要你们二人相爱,这才是绝无可能之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不过是劝你放弃进入仙境罢了。周兄,你功夫很厉害,我也很希望你能够助我一臂之力……但是,你不是非闯这仙境不可。我这些天也在寻访走完所有仙境的人,只是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头绪。不过依我的猜测,既然有执念的人会进入仙境,只要放下执念,应该就可以摆脱掉它了。” 原来他葫芦里卖的药是这个。他这一句话说出来,如果周荣真的放下执念,摆脱了仙境,那也就相当于帮聂臻探明了退路。如果这样也无法摆脱仙境,那周荣起码会感念他好言相劝,不再把他当作插足自己同硕君关系的人。 周荣望着他,眸色晦暗不明。半晌,他才低头冷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告诉我?” 聂臻苦笑道:“算我活该,打扰了你跟周姑娘的生活。” 周荣背过脸,目光落在窗外,道:“说了这么多,就是想撇清我和小君不能在一起,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并不爱她,亏你说得出口。” 聂臻道:“那你信么?” 周荣转过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沉静无波,道:“你猜错了,我的愿望不是这个。” 聂臻微讶,张开嘴看着他。 周荣看到他这神色,垂下睫毛,眼中闪过一丝笑,像是柳丝拂过水面,招惹起一圈波纹,又很快恢复平静。 “只要小君开心,我们在不在一起,无所谓。” 聂臻盯着他面色,神情变得复杂。他张了张口,又顿了一下,才道:“你想要她父母复活。” “也是我父母。” 雅座内一时无人说话,只剩铺展开的沉默。半晌,聂臻收起折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下,笑道:“哎,谁来把我们添上二十四孝图。” 周荣道:“那你肯定是‘老莱娱亲’。” 这是说他做作了。 聂臻听出弦外之音,也忍不住一笑,懒洋洋往后靠着椅背,从耷拉的眼皮底下看他,道:“没想到啊,周兄,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周荣斜了他一眼。 “没想到——”聂臻沉吟了下,道,“你笑起来还挺开朗的。” 周荣面色一僵。 他这样闷惯了的人,被人说开朗,确实是破天荒头一回。 聂臻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不由放肆大笑起来,刚要再逗他两句,忽然发现旁边又是一股浓雾涌起,眨眼间,便淹没了手边的杯碗盘箸。 仙境降临了。 这一回有了经验,倒是没有之前那样慌乱,到处乱碰。两人放宽了心往前走,走出一段后,便到了一座光鲜大庙前。鎏金檐角耸立,肉粉色墙壁与梁柱十分恢弘气派。一名穿黄袈裟的知客僧正候在门外,看见二人,便抬步迎上来,笑道:“二位施主,里面请,斋饭已经备下了。” 两人进了门,穿过前殿,里面是一间天井。地上铺着干净的青萝方砖,当中一尊铜鼎,有一人高,里面袅袅飘出紫烟,香气呛鼻。天井四周遍植松柏,掩着一排鲜红的禅房,四周阒静无人,十分庄严肃穆。 对面通往正殿,知客僧却没引着他们过去,而是拐了个弯,走上小路,往禅房过去,嘴里道:“方丈已经歇下了,有怠慢处,还请施主勿怪。” 禅房内已经有两个人在蒲团上坐着,其中一个是一名枯瘦的老妇人,牙齿全部脱落,嘴唇也往里皱缩着。她那浑浊的眼睛从两人身上扫过,又缓缓垂下眼皮,仿佛没看到有人进来。另外一人缩在墙角,满脸戒备,也没有攀谈的意图。 两人各自拣了一个蒲团坐下。案上有倒好的茶,还热气腾腾,里面茶叶根根直竖,漂浮在热水中。聂臻老实不客气拿了一杯,端在手里,慢慢吹着。周荣盯着知客僧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又引着一个矮子走了进来。 他年纪有三十五六,却只到那知客僧膝盖高,一张爬满纹路的酱色面庞嵌在小孩子的脑袋上,头大身小,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一骨碌栽下去,叫人看了有些不舒服。 矮子一进来,知客僧便开口道:“五位施主久等,请随我去求签,再回来歇息。方丈有偈,他会于三日后正午被刺杀,希望诸位勤加巡逻,找出刺客,护卫方丈。” 这一次仙境的任务倒是十分明确,不像之前那一回,完全是抓瞎。有三天期限找出刺客,并没有提到惩罚,连任务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似乎比之前的仙境要安全。 不过越是看着轻松,越叫人心里犯嘀咕。 三天期限不可能是白给的,必定是因为要解决这个仙境,起码要三天,没有行酒令那么容易。 比如求签——是做什么的? 周荣心内急转,翻身站起,看了聂臻一眼。他才刚啜了一口热茶,便跟着站了起来,正好对上周荣的视线,冲他展颜一笑,道:“周兄,既然是找刺客,这一回又是你的胜场了。” 比起那两个人,最后来的那个矮子就健谈许多。看见他们二人认识,当即也凑了过来,道:“我还没见过一起过仙境的人呢,你们是第几次了?我这是第四回,嘿嘿,刚进来的时候,我还只到这么高呢,现在已经长高好多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聂臻冲他拱手一礼,两人便顺势攀谈起来。周荣同那两人跟在后面,仔细打量周围的房屋,忖度这一回走出仙境的法门。 很快到了大殿上,看见佛龛里供奉的神像时,周荣又是一怔。 上面的观音像不知被谁倒了过来,底座朝上,头朝下,原本上挑的眼尾便也成了往下撇,红唇凝笑,望着佛龛下的五人。 旁边贴着一副对联,墨迹饱满酣畅,写到:问菩萨如何倒坐?恨众生不肯回头!
第9章 应验 周荣仰头把这对联默诵了一遍,知客僧已经把签筒拿了下来,定在原地不动了。暗红签筒上用金粉填出倒坐菩萨的式样,那双倒过来的眼睛半开半阖,冷漠而悲悯。 那名老妇走上前去,拿过签筒,矮身在菩萨像前跪下,颤巍巍开口道:“老婆子痴长几岁,姑且占个先,还望几位海涵。” 她话说得客气,神色间却分明没打算同人商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皮层层耷拉下来,掩住她的眼珠。一路过来时周荣也注意到,她看起来虽老态龙钟,其实行动十分敏捷,不输寻常年轻人。此时她跪在蒲团上,仰头看了倒坐菩萨像一眼,闭上眼喃喃祷告了几句,签筒内跟着“哗啦啦”响,而后,一根签掉在了地上,被她捡了起来。 看清上面的批文后,那老妇叫了一声惭愧,笑道:“我运气好,摸了个头彩。” 矮子忙踮起脚凑过去看,见众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她也不藏私,大大方方把签文亮给四人。 当头写着“上上签”,批文是“入我房来”,下面画着一人睡着,另有一团没有面目的黑影,做跑动状掠过。 “这个仙境主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矮子当即拍手笑道,“看这个样子,刺客今晚会去你的房间,那我们不如所有人待在一起好了,接引人没说不让挤在一间禅房,那应该没有限制。就是不知道上上签有多少,我也来试试。” 他接过签筒,也像模像样跪下,大力晃出一根签。拿起来时,却一下变了脸色,把佛签往地下一摔,啐了一口,道:“他奶奶的什么破手气!” 说着,便要去再抓一根签出来。但方才晃动有声的佛签,此时就像长在了签筒上一般,任他怎么晃,依然纹丝不动,再没有任何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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