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永无疾搂着弟弟安静地缩在茅屋的角落。他知道这是一年一度的惯例,乖顺地等待岁贡结束,上大人们离开再出去。 只是今年的岁贡好像和往年不太一样。 时间……是不是变长了? 永无疾不安地将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捕捉外面的情况。 村子小,声音传得本来就广,加上外面人声嘈杂,就算他五感迟钝,也还是听到了一些异响。 “……变更……岁贡……不足。” “速速缴纳……” “……宽限……” 嚎哭声骤起,永无疾心头一跳,慌乱起来。 发生了什么? 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随即而来的妇人的尖叫。 “上大人!上大人,求求你们,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吧。” 他们母亲的话被另一道粗暴的声音打断:“无知妇人,闭嘴。” 那道声音忽的柔婉下来,永无疾才听出它的主人是那位建议了自己父母给自己取化名的邻居。 那位自称学识广博的邻居说:“大人,他们家还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年纪也合适,大补啊!” 永无疾周身的血在他意识到这些话背后含义时凉透了。 脚步声渐近,他牢牢抱住弟弟,睁着眼看着一个人踏进他们的藏身之处。 他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泪水不自觉地涌出,一并模糊了视野与接下去的短暂记忆。 他只隐约记住了几个事实。 弟弟在自己怀里被夺走,剥了衣服折断手脚丢进了一个桶里,溅出了不少哭喊和深色黏稠的汁液。 自己同样被揪住头发拎起,只是刚被弄断了一根手骨,动手的上大人却突然用另外一种目光看向了自己,哈哈大笑着把他扛上肩。 永无疾挣扎不动,奋力抬头,本能想喊母亲,“娘”字刚刚出口,便被一声“嚓”的轻响淹没。 他那瘦小的母亲不自量力,想要反抗上大人夺回孩子,被一刀竖着劈开了半截身子,在他眼里染上了猩红。 永无疾停止了挣扎,居住五年的小屋落在他眼里的最后一幕,是父亲抽了柴刀走进了邻居的家里。 之后天地颠倒,村子的其他混乱都与他无关。 永无疾再醒过神,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陌生而华丽的陈设,陌生的炽热的炉子,陌生的簇拥着他的人,以及他们口中陌生的话语。 “这是孩儿命……” “炼器……” “拘魂……” 听不懂,不敢听。 无尽的恐慌淹没了他,所幸永无疾没有被这些可怕的情绪影响太久。因为醒来过了没多少时间,面前的人就达成了共识。 一个人对他举起了一枚通透的琉璃瓶,烛火折射成的彩光映在永无疾脸上的同时,一把锐利的小刀捅入了他的心脏。 一切心绪缓缓停止,疼痛伴随着意识涣散,却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永无疾想睁眼看发生了什么,却只能看到一片炫目的彩色。 他不知道沉溺在光中过了多久,直到一声器具破碎的脆响,才陷入彻底的黑暗。 “……” 脸上湿濡濡的,有风吹过,冷。 永无疾迷迷糊糊地想,死人也会冷的吗。 死人…… 对啊,他……是死了啊。 虽然这短短活了几年什么都没活明白,永无疾意识到自己死了的时候还是很难过。 难过积蓄到眼泪要掉下来的时候脸颊上的肉被咬了一口。 不同于之前的轻微刺痛使得永无疾茫然地睁开眼,视线逐渐聚焦,看到了一团白毛。 这是什么东西? 白毛中间伸出一截粉色的舌头,舔了舔他被咬的地方。 “醒了?” 是一道陌生而有些耳熟的声音,永无疾费劲地想了想,找到了它对应的人,恍然大悟:“是你……” 两个字卡在喉咙间说不出来,永无疾一动才发现全身都在痛,他躺在地上,努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昨天的陌生人,他怎么在这,他也被抓来了吗? 那自己死了,他也死了吗? “死”这个字再次戳到了永无疾的泪腺,他一声不吭,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能动吗?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很想说自己站不起来,但是张开嘴又说不出话,僵了一会发出一声呜咽。 耳边传来脚步声,一双手扶住他的肩,将永无疾拉得半坐起,靠在背后坚硬的物体上。 眼泪被轻柔地揩去,明亮的日光透过窗与大敞的门照进来,落进他渐渐清晰的视野中——永无疾终于看清了陌生人的脸。 年幼不辨美丑,直到永无疾年岁渐长,回忆起来才知道当初的惊鸿一瞥,那人是何等风华卓越。 陌生人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搭着永无疾的手腕不知做了什么,让他感觉暖和舒服了很多。 “我是死了吗?”终于哑着嗓子能说话了,永无疾迫不及待地问。 陌生人收回手,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陈述一件普通的小事:“死了,又活了。” 甚至比起这句话,他对下一个问题明显更感兴趣,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些:“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永无疾慢慢陈述了一遍自己乏善可陈的五年人生。 面前的人神色舒缓下来:“休息一会吧,待会就好了。” 永无疾适应着不听使唤的四肢,嘴也不停,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好在这位带着小白狗的人也会回答他。 “这是哪里啊?” “据说是叫八浮川。” “你怎么也在这里啊,他们把你抓来的吗?” “不是,我问了路,自己进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姓岳。” “你的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 永无疾东拉西扯,最后安静下来,决定面对自己其实最关心但又不敢面对的问题:“我的爹娘……弟弟,他们怎么样了?” 姓岳的青年人一双杏眼满是怜悯:“你父亲还活着,就是他给我指了八浮川的方向。” 言下之意,他的母亲与弟弟是真的死掉了。 永无疾不说话了,青年人也不催他,沉默着盘腿坐下。 只有那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狼还有心思乱跑。 到永无疾支着自己坐起来,这份寂静才被打破:“八浮川的上大人呢?” 青年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轻描淡写道:“被我处理掉了。” 永无疾当时不懂“处理”二字背后的血流成河,愣愣地“哦”了声:“我想报仇。” 他眼里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地说:“我想报仇。” 青年人满身衣袍周正,只有浅浅几道洇开的血痕,来自这个孩子身上的创伤,他想起自己目睹的惨状,垂下眼,按住永无疾的头发揉了揉,聊作抚慰:“抱歉。” 永无疾抽噎着抬头,不明白他为什么道歉。 “你不能亲手报仇了。”他语调平淡,如同叙述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八浮川的人已经被我全杀死了。” 永无疾打了个哭嗝,总算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人俊秀的眉眼。 明明村里的长辈都说,八浮川的上大人是通天的神仙啊? “是吗?”永无疾不知不觉说出口,青年听后挑了下眉,不甚在意,“不过是一群占了灵脉宝地,用最低等的血肉法子修炼的邪修罢了。” 永无疾不懂他话里的词,但是能听出他对于八浮川大人们的轻视。 小白狼蹭到永无疾手里,他下意识把它抱起放在自己怀里顺毛。 青年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你好点了吗?” 永无疾点头。 “……你知道‘孩儿命’吗?”青年犹豫着斟酌一会语句,还是直接说穿了事实。 “?”永无疾睁大眼,迷惑道,“不知道。” “这是一种命格,由于三途树的差错,孩儿命生生世世活不过五岁。”他叹道,“当然,一般孩儿命也没有那么多轮回,他们的魂魄天生适合炼器,一旦遇到能认出孩儿命的人就会被抓去做成灵器。” “你是一个孩儿命。” 永无疾面色空白地仰头看着面前的人,直到手部吃痛,才发觉自己错手揪痛了小白狼,被咬了一口。 青年理解他的反应,看了眼他的手,见没有破皮出血,便继续道:“所以八浮川的人没有立即杀了你,而是回这里用锁魂瓶取了你的魂魄,打算投炉炼器。” “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青年严肃下面色,“你想要活着吗?” 接二连三的事几乎让永无疾无法思考,他呐呐道:“我可以活吗?可是我马上五岁了。” “只要你选择。”青年笃定道。 “想——我想活。”永无疾毫不犹豫。 “好。”青年笑了笑,杏眼弯了个漂亮的弧度,“那你就活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找到东西后因一念之差原路下山,想再给一面之缘的孩子摸摸小白狼的岳初晓茫然:啊?被杀掉了? 第26章 血泥生碧 他伸手,在永无疾惊奇的目光中凭空抽出一根碧绿的树枝,生着嫩叶,长度与五岁孩子的身高差不多:“给你。” 永无疾调整抱着小白狼的姿势,一并将这小树枝抱进怀里:“这是什么?” “我折下魂树的一枝,赋予其生机,以它为媒介收纳了你的魂魄,现在它是你的半身了。只要魂树不死,你就不会被五岁的寿限困住。”青年说,“凝魂这种事,虽然演练了许多次,但还是第一次真正用出来。我本来还怕伤了你的魂魄,不过看你还记得之前的事,应该也算是没有失败。” 永无疾呆呆地看着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救命之恩,一时间激动到语无伦次难以表述情感,下意识想行他唯一知道的礼。 他的额头直接被一根手指按住,没能站起来。 青年表情甚少的脸上浮现明显的无奈,看着他:“还是坐着吧,我不擅治愈,你最好别动。” 永无疾乖乖坐好,眼里闪着奇特的光芒:“你……您是神仙吗?” “如今的世间并没有什么神仙。”青年摇头,“我只是个普通修士而已。” 永无疾很轻易地相信了。 青年看他差不多恢复了体力,伸手将他拉起,带他走出了这间原先富丽堂皇的宫室。 小白狼亦步亦趋地绕在两人脚边。 永无疾先前倚着的是雕龙饰金的香木柜,背后的残墟尚有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古怪邪气的法器落成一地碎片,青年拉他的时候注意了角度,没有让他直面自己身死的位置。 跨过门槛时,青年问他:“见过死人吗?” 永无疾点点头,于是青年就放心地带他走进了无云的阳光下。
92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