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澈喜极而泣,朝他深深一拜,弯下腰的刹那,却未能看见风澜眸底深刻沉重的怜惜。 风澈从银戒中退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满身的疲惫涌上来,他伏在案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他自从筑基之后,已许久不睡,更别提做梦酣眠,但这次他恍惚间,居然梦见了风行舟的脸。 风行舟在一片烈烈日光下朝他微笑,仿佛小时候那般,伸出手揉揉他的头,轻轻唤了句:“澈儿。” 下一刻,他眼前迸溅出滚烫的鲜红,大片的血/淋在脸上,风澈呆呆地看着风行舟断裂的头颅滚到脚边,带着尸/斑的脸朝他尖声叫道:“风澈!为何要退?” 风澈猛地从梦里惊醒,见姬之遒站在他桌案前,默默地看了不知多久。 他收住情绪,扯了扯嘴角:“何事?” 姬之遒吹灭不知何时被他燃起的烛火,推开窗,外面大亮的天光落到屋内,他拾起风澈掉落在地的外袍:“回公子,巳时,该动身了。” 风澈揉了揉额角,起身接过他手里的外袍。 随后他衣角一甩,走出了大堂。 姬水月已在大殿等候多时,一见他,唇角的笑意便扬起:“风澈,快来。” 风澈朝着她爽朗一笑:“倒是风澈不好,竟让家主等了许久。” 二人肩并肩,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一对毫无嫌隙的主仆。 一路行至围墙,风澈从高处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咒法传送阵前,对着列阵多时的姬家子弟抱拳: “各位久等,今日还需仰仗各位。” 姬水月在城墙上眯眼看了片刻,抬指催动咒法,万千灵石的光晕下,她声音黏腻尖锐:“一路顺风——” 风澈初到姬家,传送阵尚且没有适应完全,被亮起的光芒刺得头晕目眩,落地的余波让他隐隐有些恶心。 空间流转,他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风家大门前。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大门。 这是他少时嬉戏打闹之地,是他罚站挨板子之所,亦是风行舟送他去学堂,母亲在门口朝他告别的地方。 阔别百年,物是人非。 他曾被勒令终生不得踏足风家,再回来,不是以风家道子的身份荣耀归来,而是以姬家客卿的身份带罪屠门。 风澈默然无声地站着,身后的姬之遒出言提醒:“公子,吉时到,该进去了。” 风澈没回头,直接抬指起阵,银亮的八卦阵图从指尖层叠交织,复而拓展扩大,随后立体多维棱组合叠加,独属于空间压缩带来的厚重感沉沉落下。 空间界阵图一出,其内空间形成漩涡,幻梦一般引人晕眩,原本固若金汤的风家结界之上突然出现一块缺口,如同挖穿了一条隧道,连通入口漩涡与结界。 风澈抬脚,率先走了进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下一刻立即出现在结界以内,身后姬家子弟发出震天撼地的高呼:“公子空间界无双!” 风澈难得冷着脸,摆摆手让他们进来。 风家出奇地安静,路上没有一个人,透着沉沉的死寂。 风澈回想风澜所说的撤离,猜测他们面对这场屠杀早有预料,应当早就逃了。 他随便搜查一番,便回去寻姬水月复命,当着姬家子弟的面,姬水月纵然猜出自己有什么小动作,也不会立刻发难,只是日后再取信任怕是难上加难。 若是风家全须全尾,他日后做姬水月身边摇尾乞怜任她摆布的狗,也甘之若饴。 风澈面对眼前的萧瑟,心里不知为何还是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心绪纷飞间终于反应过来:为何是风澜领着家族子弟撤离,而非家主风行舟? 他冷汗丝丝渗出,顺着脊背流下,蜿蜒着浸透了整个里衣。 * 风家大殿。 没等姬之遒上前推门,大殿厚重的玄铁大门轰然开启。 风澈站在殿门前。 他看见一百年未见的父亲和母亲坐在殿内高堂,两侧排列着风家的众多子弟。 他们似乎在等风澈回来。 好像风澈那日离家叛逃,他们便在这里等着,直到今日已经阔别许久,终于相见。 风澈灵府里神魂震颤,纷乱的景象在他眼前打转,耳边嗡鸣声越来越大。 他看不见也听不清。 身边姬之遒轻轻地推了推他:“公子,该动手了。” 风澈如同噩梦惊醒,扭头僵硬地看着姬之遒呈上来的剑。 姬之遒恭恭敬敬地低头:“取风行舟首级。” 风澈伸出手,恍然发现自己指甲外翻嵌入掌心的肉里,滴滴答答地正淌着血。 他握住剑柄。 冰凉的铁器贴附在被他刺烂的皮肉上,仿佛烙铁贴肤。 风澈心想,好疼。 他垂下手,剑尖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嘶鸣,这一声驱散了他耳边的嗡鸣,再抬眼之时,他才意识到,周围好静。 哪有什么父母坐在大殿高堂,哪有什么子弟留守陈列四方。 他眼前是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 他们每人手中持一把利器,剖出丹田,刺破灵府,肉身跌落在大殿内,身下还蜿蜒着血,连成一汪布满大殿的血泊。 风行舟揽着楚辞念,两手死死交握,纵然从殿堂的座位上滑落,伏倒在地,也未松开。 风澈踩着血泊走过去,衣袂边际染着血,一路拖行到风行舟面前。 他手中剑抬起,盯着风行舟似乎发了狠,一个孩子突然从殿堂旁飞速跑了出来。 他蓬头垢面,狼狈得好像刚刚从泥坑里滚出来,一双与风澈形状相似的眸子死死瞪着,十几岁尚且单薄的身躯就这样挡在了风行舟身前。 他扬起头,浑身颤抖,口齿不清似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碰……爹……我爹!” 他一句话一出,风澈眼中拼命压制的泪水险些汹涌落下。 风瑾这般模样,竟然未随风澜一起走,反而像是逃出队伍,回来守护父亲遗体。 风瑾心智堪比四岁稚童,尚且知道孝悌人伦,他神智清楚四肢未残,竟然要亲手斩下父亲头颅。 他觉得讽刺。 风澈背过身,剑被他扔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唤了一声姬之遒:“傻子而已,砍一刀,扔出去。” 他斜眼瞥过去,状似不经意地加了一句:“砍头而已,脏了我的手。” 姬之遒手起刀落,那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嚎,被扔出了大殿。 随后姬之遒慢慢回身,抬起手中的刀,风行舟的头下缓缓流下一滩血迹,随后切断,滚落到风澈脚边。 风澈眼底血色更重。 他弯腰捧起风行舟的头,冰冷腥臭的血浸在他的指尖,比刚刚铁器触碰伤口更疼。 他不敢看风行舟的脸,一步一步往出走。 风行舟一死,风家法阵停转,四时调和消失,风家不再是四季如春的和煦。 冬日大雪纷飞,鹅毛一般,沉沉地已经铺了满地。 风澈踏雪留痕,脚印都是猩红之色,滴滴答答的血从手掌落在雪上,刺目的鲜红不知是他伤口流出的血,还是风行舟的血。 他没有用灵力护体,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在送自己亡故的父亲一程。 然而他只能送这短短的一程。 姬之遒在他身后默默跟着,脱下披风系在了他的肩上。 风澈木然地走着,听见身后大殿咣当一声关闭。 母亲和风氏子弟在身后永远驻足,他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捧着亲生父亲的头颅,一步一步走出了风家。 他心口绞痛,整个人如同被扣了满身枷锁,步伐沉重且钝涩。 * 风澈只记得,他走了许久。 走得天塌地陷,日月坠落,群星湮灭,仿佛这条路注定没有尽头。 直到他在姬水月面前站定,咧出一声癫狂的笑:“家主,风澈复命归来!” 姬之遒随之附和:“家主,风氏已被公子屠戮,其余残党皆在围剿之中。” 风澈略略点头,姬水月拍拍他的肩膀,笑意吟吟:“好好好!” 她扬起指尖咒法燃起的灵火,将风行舟的头颅化作灰烬。 “可惜了,灵魂归地府入轮回,下辈子再杀他一次就是了。” 风澈笑着应了一声,从殿内退出,回到屋内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死了。 他凝视自己的心,此刻无悲无喜,连跳动在胸腔的频率也消失了。 他伸出手,将指尖挖进自己的胸膛,像是觉得手尖的骨骼碍事,他索性将其扯了出来。 胸骨连同半边肋骨被他剥脱下来,他目光在上面游离一圈,复而垂眸看着自己的胸膛。 透过淋淋的破口,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脏还在生机勃勃地跳动。 他疑惑地歪头,似是不解为何完完整整的一颗心,此刻却像是缺了一块。 胸口伤势飞速愈合,血流终于自行止住,他眼前天旋地转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灵府激荡之下,他向着地面跌落而去。 意识消散时,他胸前伤口愈合如初,那枚融合了他的血的胸骨散发出融融的光泽,一闪而没。 * 风澈不知何时醒来,看着手心的骨骼,恍惚间想起少时父亲送给自己的铃铛。 随着他一跑一跳,银铃发出“铃铃”脆响。 风澈默默地想:我需要一枚铃铛。 他灵力化刃,一刀一刀,将手心的骨头雕做了银铃的形状。 他抬起手,凑近仔仔细细地看着已然成型的银铃,眼睛眨着眨着,突然落下泪来。 这银铃,当名“何夕”。 “父母安在?无家可归。 浮尸满殿,焉知所愧。 何夕何惜,承己孽罪。 大梦方觉,唯余千泪。” 他知道,从此以后,这盘棋不会再有人陪他继续下了。 便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我的宝儿们,我不刀了!!!!!!!过几天发糖!打起精神来,我的好老婆们!!!!!
第60章 克制一吻 风澈从回忆里回神,看见姜临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他的手。 他黝黑的眸子中闪烁着某种情绪,又因为太过深沉深邃,风澈一时难以招架他的目光。 风澈缓缓从悲伤中抽离,分神想了想,才发现心疼这种情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了。 他每每想起往昔,便要独自舔舐伤口许久,直到他觉得自己该去忘怀过去了,才会止住自责的情绪。 然而看着眼前之人眼眶通红,他竟生出一种“是不是应该安慰姜临让他别哭了”的心疼感觉。 有了这种想法分神,他倒是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姜临看着他的神色,手指再次收紧,将自己的指节紧贴在风澈指节的每一寸,完完整整地裹住了风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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