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华如今可谓是伤的不轻,血肉横飞四肢断裂,头盖骨也被扯了下来,临死之前只想见一见这位恩人,您猜怎么着?” 说书先生神色诡秘,身子前探,合起折扇指着场下一人的眼:“透过血污糊住的眼,尹华看见那人在他身前伫立许久,随后施舍一般投来一瞥,竟如神明降世! 下一瞬,满地的断肢残骸翩翩起舞,浸透土壤的血液拔地而起,断骨重生血肉凝聚,旋风盘旋大雾弥漫—— 尹华站起身来,回头定睛一看——” 说书先生戛然而止,提起一口气拿起惊堂木,台下修士和凡人兴致暴涨,议论之声不绝于耳。风澈心里犯嘀咕:不是,这三百年没变,当地人都听了八百遍,还猜测什么,不就是死而复生吗? 说书先生见台下气氛差不多了,手中惊堂木随之落下:“自然是,生死人肉白骨,生生从轮回手中抢回那几人的命。” 台下叫好的声音迭起,风澈也不好扫了兴致,跟着一起鼓掌欢呼,过了好一阵子,说书先生退场,众人纷纷离去,他们才随着人/流回了客栈。 和晏星河商量得差不多了,他们三人登上顶楼,翻到房顶,各自展开神识搜寻起来。 谁知,直到夜色渐黑,不仅风澈没找到往生花,晏星河没找到师姐,姜临也表示一无所获,只能回屋调息,明日再继续。 风澈重新踩在屋内地板上,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姜临上去休息一会儿。 姜临看着他没出声,抱着剑倚在窗棂边,轻声说了句:“我守夜,你调息吧。” 风澈把斗笠摘下来扔在床榻上,凑过去抱住他的腰,拿下巴支着他的锁骨窝,眨眨眼:“你守夜,那我也要跟着守夜。” 姜临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他的唇,传音道:“夜晚窥探的感觉加重了,我打算待会儿放一缕神识出去看看,要跟着守夜的话,你可以帮我护法。” 风澈把脸贴在他胸口,闷闷地说:“不要,我想陪你一起。”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三百年前,在什么地方,姜临似乎对他说过相似的话。 他从姜临怀里钻出来,走到旁边打开窗棂,侧着身子靠在窗框旁,看着月光洒在姜临身侧,随着转身的动作逐渐笼罩全身。 易容后的姜临,虽然依旧比他高,但骨架稍稍变得孱弱了些,再加上本就比常人白皙,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有些易碎。 风澈重新将手扶在窗框上,相似的场景勾起他的回忆,使他终于想起了三百年前的往事。 有关姜临,有关心动,有关生死。 * 他当年身在烨城,在客栈顶楼匆匆一瞥,看见姜临那张脸时,心跳都漏了半拍。 他一直知道,随着当时烨城凶兽潮的爆发,四大家族会开始陆续调人紧急支援。本来这事儿和他毫无关系,谁家的修士被派来送死他更不在乎,反正到最后轮回路走一遭,大家也都能回来。 他是肩负着整个人族存亡安危的人,计划一旦开启便不容有失,屠门都已经经历过了,这次监视全城的任务只不过是小意思。 然而那天,他疯了似的算了好几卦。 算下次凶兽潮何时来,规模大不大,以及,姜临会不会死。 虽说,早在十七岁那年就看见了姜临的未来,明知姜临会平安,但他脑海里想的是:烨城不比之前的学堂历练,以前有自己罩着,姜临从来不用担心性命安危,如今姑且算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战场,这样的危局可能应付不来的。 那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明明已经一百年不见姜临了,按理说百年前的那点兄弟之情,早该被他叛出风家之后一系列的糟心事磨得一干二净,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以至于知晓兽潮在第二天就会到来时,他偷偷摸到了姜临住的客栈。 他想,兄弟一场,小弟还是要罩着的,去一趟留下几个法阵符箓,姜临不至于受太多苦。 想到如今自己依旧有人监视,为掩人耳目,他没从正门进,反而走了窗户。 他打算放下东西就走,不让姜临知道他也在烨城。 风澈两腿蹲在窗户外置的横木上,一手搭在上方窗框上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腾出来刚想掀开窗户,姜临就先他一步推开了。 月光下泻,姜临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里衣,光着脚站在地面上,呆呆地和他对视。 姜临长高了,但许是灵气不足的原因,整个人单薄瘦削,像一片几近透明的冰纹瓷器,看上去极端易碎,却也实在引人心醉。 风澈恍惚间想起,自上次学堂毕业各奔东西,他们已经阔别百年有余了。 他盯着姜临的脸看了一会儿,发现姜临甚至如今较之年少那会儿,还要更清隽一些。 他伸出手让姜临搭把手把他拽进来,心想反正已经暴露,不如大大方方进来,谁知姜临回过神来,目光在触及风澈的刹那,泪水就瞬间滚落下来。 风澈傻眼了。 他以往最见不得人哭,尤其是姜临哭,学堂的记忆开始复苏,多年的习惯使然,手先脑子一步,直接上前擦去了姜临的泪。 风澈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懊恼、怀念、欢欣、难过,无数的情绪在心底徘徊,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应该放下东西,转身就走,寒暄叙旧只会牵扯到太多的东西,他没法和姜临解释他为何要为姬水月当狗,为何要归去屠门,为何如今在这动荡的烨城。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站着。姜临的泪掉了一颗又一颗,最后连成线,止也止不住。 “风澈……” 姜临低低地唤了一声,风澈跳到地上的脚步一顿,侧眸过来看他。 姜临嘴唇颤抖,见他凑近,像是稍稍安心了些,才缓缓开口:“我就知道,今天的那个视线是你。” 风澈挠挠头:“原来被你发现了,我还以为偷看得很隐蔽呢。” 姜临轻轻“嗯”了一声,转头拿起床榻上的剑,邀功似的举起来递给风澈:“你看,毕业后我去姜家剑冢内取了一把剑。” 风澈接过来,那把剑剑身圆顿,阔且宽,像是姜临一贯坚持的,中庸无为,海纳百川。 他笑了一声:“很适合你。” 姜临听了这一句,又向前一步,拽住了风澈的衣袖。 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和风澈说,深邃的眼底涌动着挣扎与纠结,但最后只低低地说出了一句:“我也觉得。” 风澈看着抓住他袖口的手,轻轻地扯了扯:“我该走了。” 他生怕耽误太久引起监视他的姬家人的注意,加上屋内的气氛太奇怪,姜临下一句“我陪你一起”引得他也鼻酸眼热,于是不敢再待下去,放下给姜临准备的东西后,转身消失在了屋内。 窗户合上之前,风澈回头,看见姜临依旧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外面倾泻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苍白细弱的脖颈微微起伏,然后青筋暴起。 他在抖,抖到最后终于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我,我很想你。” 风澈归去后辗转反侧,跳到房顶借着呼啸的风想了好久,清晨目送姜临一直到城墙边,才收回视线。 后来,事态开始失控。 当他知晓烨城背后埋藏的隐秘之后,清楚姬水月究竟让他来做什么之时,他想救所有人却无能为力之际,第一时间脑海里浮现的,是姜临的脸。 他本该以苍生为先,私情皆抛之弃之,此时因为城中有一人,让他乱了方寸。 他狂躁至极地算了三天三夜的卦,为确保每个人的灵魂完整,他算不到城内所有人除了死后入轮回以外更好的结局,终于崩溃地碾碎所有由他一笔一划绘出的八卦图。 他自以为能改所有人的命,到头来父母亲族保不住,姜临也因为有他参与的未来使命格扭曲,恐怕也会死在这场阴谋里。 可姜临若是进了轮回,他还能找到姜临么?姜临还是姜临么? 他被这一问题折磨得想要发疯,到了战场上,沉默地看着姜临险而又险地对战凶兽,心里的燥郁几乎灭顶。 趁着姜临回城楼的时候,他不由分说地将对方掳走,下一瞬间开启“缩地成寸”,直接带出了城。 “姜临,你走吧,回姜家,别回烨城。”他硬邦邦地留下一句话,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姜临一眼。 姜临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他心里更难受,冷冷道;“你别管。” 他在为一己之私偏袒一人,在击毁自己坚持的公平正义,更是在对不起烨城内的所有人。 或许城中人都有各自在乎的羁绊和感情,入了轮回没了就是没了,谁也找不回来,但他明知如此,还是做了选择。 姜临身上没有戾气浸染的痕迹,余下的人来不及也不能够排查,他能做的,竟然只是救一个姜临而已。 偏心到这种程度,风澈思来想去许久,才明白是因为姜临于他的特殊。 他应该是喜欢姜临的。 那是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喜欢,但得出结论的时候,风澈迎来的是无尽的惶恐不安,更让他对自己产生厌恶。 他好像,根本没法和姜临在一起。 实在荒唐,他在生死关头危机时刻,临行前的最后嘱托声中,承认自己是喜欢的。 只不过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任何可能。 他眼眶发红,想抑制住情绪,只能让表情更凶神恶煞一些。 面前的姜临不知何时拽住了他,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拼劲全身力气说出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姜临面露痛苦,又艰难地补充:“守城。” 风澈心尖一颤,心绪在那句“守城”里被碾碎成泥。 若姜临说的是在一起……他太害怕自己会想要抛弃一切责任,沉沦在感情中再难抽身。 走啊!走啊!莫要让一切功亏一篑!!! 他甩开姜临的手,转头就走:“走吧,别回头。” * 记忆戛然而止,风澈扬起头,问了一句:“当年在这里,你是不是想说想要和我在一起?” 姜临看着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是啊。” “那你为什么不直说?非要加一句守城?” “因为不敢。”姜临坦诚地笑:“那时我害怕很多东西,怕你不喜欢我,怕你拒绝我,怕你自此和我断绝联系,更怕你肩上的沉重,我不能和你一起承担。 当时我们本就无法并肩作战,守城尚且如此,更别提余生。” 他语气有些淡,话却深刻哀伤: “你想啊,一个人长久地站在暗处,卑微怯懦地祈求阳光下的人寄予一点光明,看着对方光辉的身影无法自拔,自惭形愧到不敢吭声。然而一旦得到,他便会全身心地陷入疯狂,贪婪无耻不知收敛,企图独占全部的光明。 感情代表着占有,祈求,自私,入侵;又代表着付出,怜悯,奉献,给予。明明可以完全对立,然而偏偏,它的存在需要最平等的状态来维持,同等付出,共同经营,才会得到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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