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袋此刻卡在人颈窝里头,一着急半天没仰得起头,翻白眼似的掀眼睛大叫:“你你你你你?!” “下去,我也热。”顾望舒倦地叹了口气:“不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睡到这儿来了。” “呜哇!”艾叶捂嘴惊叫,不可思议地胡乱撩拨开他糊在脸上的头发,伸手探了鼻息,最后还不忘拿手指头扒拉开他眼睛,确定这人是真醒。 “……验尸呢。”顾望舒嫌地撇头恹恹道。 他试图支起身子,不知躺了多久的身体并不听使唤,背上隐约传来的刺痛也要他动弹不得,只能躺回原处。 “醒了!”艾叶眼睛逐渐瞪大,黑漆漆的琉璃珠里闪出光来,咚地一声砸到顾望舒身上:“活的,我真养活了!” “呃……!” 差点唢呐一吹再把人恭送回地府。 “你个不是人的东西,疼,起来!” 艾叶飞快拿手背抹了两把脸,抿嘴盯了他一会儿,小声试探地紧张着问:“小妖怪,你可认得我是谁?” 顾望舒噎了须臾:“……我想那鞭子该不是往脑袋上打的。” *** “所以我这一昏睡就是三个月。” 顾望舒裹着艾叶的兽裘袄子,站在积了雪的院子里。葭月暖阳,夜里下的一场大雪存不住,此刻已经渐渐消融去了。 屋檐上水滴嘀嗒融落,为了过冬的小雀争先趁泥土地露出之际飞下来寻食。 恬静,却也热闹。 艾叶一手搀着他,另一只手替他撑伞,陪他漫无目的看着日日可见的风景。 一个看的是起死回生后的人间景。一个看的,是在看人间之景的他。 顾望舒低头摆弄指尖,随意画出一道小符咒,祭在半空升出团火来,嘭地一声炸开,火花纷纷坠落,像个小小的花火,惊得身后小雀簌簌飞起。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内还是隐隐作痛。不过好在运了遍气,法力还出奇的都在,丹田气海似乎也并未受半点损伤。 “可能真是骨骼惊奇,昏睡的这大半时间,气海修为竟在自行恢复。”顾望舒自语道:“还以为不死也当修为尽失了。” 艾叶脸色黯了瞬息,再撇嘴笑侃:“瘦了许多,面相更刻薄了。” “险些活不过来,还关心我肥瘦。” “……”艾叶静了片刻,心头升出的那股酸涩,说不出是心疼,忧心,或是怒意,总之叫他再难以启开口应声。 顾望舒的侧脸清瘦下来以后格外棱角分明,冰肌无色,像极了寒冬无暇的冰,又冷又硬,不染尘埃。 久久挪不开视线。 这段时间日夜守着,提心吊胆。他睡得太死,于是自己生怕哪天就真的在睡梦中莫名断了气可怎么办。 毕竟凡人那么弱小,他也从未亲自照料过。 不知道这疯子为何要为维护自己堵上命不要,他只知道自己在看着他昏睡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死了。 日日夜夜的这般看着,或是要替他换药翻身调整姿势——顾望舒固然不知,但在艾叶心中早已生出一股奇怪的情愫。 只不过这个生在雪山那寸草不生不毛之地的妖并不太懂,他只觉得自己奇怪,总是放心不下,总想去看,总想…… 偷偷摸他,瞧他。 普天之下众生海海,他生着倨傲骄狂的大妖傲骨,睥睨放眼,全如蜉蝣虚渺。 可唯独当下满脑袋想的,只有他生得可真好看。 他同芸芸众生不一样。 想占为己有,想日夜缠在一处。 …… “对了,我们不是还有旧账没算呢。” 顾望舒偏了些头,平静道。 他捧着手炉,回头对上艾叶压紧的眼,把他从奇奇怪怪的想法中拉了回来,也让那对儿黑琉璃骤然清澈睁大。 艾叶眼神忽闪,想起生死梦魇中自己骂他那事儿,羞赧道:“是,是啊。” “二公子是怎么回事,那梦貘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不知怎的,这人主动开口问他的事,心里竟还有些许莫名的悸动。 艾叶连忙陪个嘻笑,打起哈哈道:“那我回答你这个,你也得答我一个。” “反正算账也是双方的事,当然好。”顾望舒点头道。 “梦貘应该是我从昆仑下来一路逃难,一路跟过来的。我腿脚快,别人追不上我,但他鼻子好,估计是嗅到的,我身为大妖千年的修行,妖法却如此孱弱,肯定是会有不少想杀了我偷取修为,要不然也不至于逃到你们这儿。” 艾叶瞄了眼顾望舒,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一双细长妃眼落在他身上看得真挚,倒是让他又担心又庆幸。 心里不知怎么一抖,忽然就有些磕巴起来了。 “二公子是因为……我还有个哥哥,排行老二。” 冬风轻盈,吹落几片树上薄雪,化成冰凉水珠滴在额前。他瞥见顾望舒正欲将诧异的眼神移到自己看他看到出神的眼上,便急忙躲闪开眼。 虽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 “似是听你提起过此事。”顾望舒道:“你也确实像是家中有长兄照顾的模样,否则按你的性子怕活不过千年。只是你兄长为何要将你独自弃在此处,与其危机四伏,倒不如在他身边还能护着。” “这个问题不算,该到我了!”艾叶打断插道。 顾望舒瞧着艾叶那张有些涨得微微泛起红晕脸,真就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等着要和自己算一般,可爱掺着可笑,干脆端起手,准备好好一听。 “好,那你说。”顾望舒微微一笑,语气舒缓。 奇怪的很。艾叶心道:“他顾望舒有时冷厉得像块千年的冰,有时又温润得好像九天之上的玉轮。” 他吞了口水,深吸一口气,声色郑重道:“你为何要替我抵罪。” 桂树常绿,一团团积雪由于叶的衬托,远望去就好像开满了白色小花,在阳光下散发紫色微芒。 凉风吹过,树叶微微颤动,纷纷掉落的雪屑好似落花无情,落了艾叶满身,落下湿了头顶纸伞。 他看到顾望舒玉色长睫轻轻抖了抖,嘴里呼出的温热白气凝在那睫毛上成了细小难辨的水珠,紧接着低垂下去,遮住一双神色难辨的眼,眉头也轻皱了起。 融化中的积雪在这明朗天色下格外的素净,耳边除了风声,融雪声,树叶摩擦此般自然之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了。 顾望舒沉吟半天,才出声道: “你这叫我如何答你。” 艾叶有些急了。憋了三个多月的问题,每天看到他像个死人一样睡在那,恨不得摇醒了掰开嘴去问他的问题—— 就算再是迫切,毕竟自己终究只是个妖,不懂人情世故们,是世人都处处提防忐忑惶恐,敬而远之的妖,也是他的拖油瓶,扰清净的多嘴怪, 又是害他险些平白命丧后山的罪魁祸首。 为何偏要拼了命不要的去护我? “就……实话实说啊?”艾叶道。 顾望舒长长一叹。 他目光转向远方无边天穹,整片天被一场大雪洗得格外静谧干净,似一页新鲜宣纸。 唯有银装素裹,绕着袅袅晨雾的远山,和零星飞过几只飞鸟,成了副高雅画作。 “可能是不想活了吧。”他轻描淡写道。 艾叶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一颤。 一股莫名的火气直烧上头顶。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却很清楚最不想要的便是这个答案。 “顾望舒……”艾叶低下脸,声音在竭力控制下仍旧颤抖: “顾望舒,我一个非夜行的妖却夜夜在房门等你回家,明知你被梦貘引进的生死梦魇只是为了抓自己的陷阱,还义无反顾为救你跟了进去,替你挡刀挡剑,强行策风云起雨雪,还有这三个月日夜不分的悉心照料!” 艾叶语气逐渐加重,呼吸声夹在其间全是愤慨,明知他才清醒身体不适,不当这时候对他发脾气,怎奈狂跳的心脏震得他胸口发闷,不停地大口喘气也吞不下胸腔里的灼热。 努力遏制也没法叫本性偏移,冒出的尖牙咬在唇间发腥。 “哪一份心不是为了叫你好好活下去,为了让你知道这人间还有人挂念?到头来你却只能同我说一句,你不想活了。” 顾望舒手指微蜷:“又不是我求你救我。” “好,所以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一心求死,才独揽罪责,逼顾长卿打死你。” 顾望舒定定看他,冷静道:“或许。” “所以我才是傻子。”艾叶沉声质问,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固然知道自己一厢情愿,但你自私任性,半点不曾考虑过我。” 顾望舒眉头轻皱:“是你非要听,我不过实话实说。” 艾叶漆黑的眼底闪出偏执的恨,他没发压制兽性深处的野蛮,不如愿的滋味像蚂蚁爬在五脏六腑,焦灼难安郁气不平,利爪伸出指尖,一个没控制住捏了下去—— “啊!” 五指登时陷进顾望舒肩头,噗嗤一声挤出血,染红几层绕肩而过的白纱布,血色瞬间透出衣服。 “你疯了!”
第30章 “喜欢你” 顾望舒又惊又痛,一顿拍打他那陷在血肉里的手指头,感觉整个肩膀要卸下来了,又不敢硬要他拔。 “松开!疼!” 艾叶把自己也吓得不轻,再生气也没真想伤人,一时慌神,又被顾望舒叫唤得脑子糊涂—— 听他喊撒开就想着得赶紧松手,两眼一闭生生拔了尖爪出来。 这下可好,撕拉一声,长着倒钩的指甲连带血肉扯了出来。 顿时鲜血喷涌,肩头哗地湿了大片。 “嘶…………你!!!”顾望舒疼得说不出话。 艾叶傻瞧着直往外溢的血,心里闷地像是遭了一锤,自责同怒气交织在一起,每一道呼吸都划得喉底生疼,茫然无措间忽地觉得委屈坏了,难受死了。 鼻子发酸,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你这条命是我拼死救的,凭什么你说不想活就不活了啊!” 他把蹭了血的手指吮在嘴里猛嘬两口,夹着哭腔囫囵喊:“你与我商量过吗,我同意你寻死,同意你糟践自己了吗!” 顾望舒疼得打晃,咬牙忍声道:“生死由我,管你什么事。” 艾叶气得头顶冒烟:“你对不起我!”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顾望舒语气冷了下来,像是生气,又像在隐忍。 默声片刻后蓦地闭目,沉默中情绪爆发,勃然道: “我能怎么办!” “……!” 屋檐积雪啪地一声坠下,惊起满地鸦雀。 “我本独身活得宁静无扰,按部就班也算顺心顺意,若非你无缘无故闯入清虚观,非你纠缠我,说什么我并非不详之身,云云莫名其妙的话,又害我为人棋子险些死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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