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何以见人心 苏东衡短暂一愣后哑然讪笑,倒也未受慑地唤退那几名要去夺人的剑客,从内怀中掏出张纸。 阿娟顿是面色青白哆嗦起来! 苏东衡展开纸张,竖面前笑道:“姚大人,这一纸卖身契白纸黑字,正是您身后那小子的。在下只不过来寻回恰好跑丢至大人府上的东西,大人有何理由偏要阻拦?” 姚十三充耳不闻只摇着扇转向阿娟,眼角中转着玩味意,弯下腰温笑问: “你是想留,还是要走?” 阿娟退了半步,眼里湿淋淋含得都是不知所措的泪,怯生回道: “可他拿着我的契……按国法,私藏奴隶乃是重罪,大人您必须交我出去的。” 姚十三拿扇掩口,眯起眼轮道:“我是问你怎样想。跟着你家道长这些时日,还没学会动些主见呐?” “我……”阿娟彷徨中将头埋得极深,搅着手指闷不出话。 “罪不罪的无需你担心,若你想留——我是出加倍的价再买下你的,或是直接杀人灭口生夺毁纸的呢,都是不需要你来担忧。小子,尽管给我个答案。” 苏东衡难得受此冷落蔑视,险些藏不住怒,只道是将嗓音压得极低沉声道来: “姚大人,我可从未有过转卖他的意思。” 他眼中厉色爆现:“阿娟,在外这么久,也该玩够了、看尽世间新鲜事物了吧?做奴的得了好便忘了本,不是这世间道理。” [为奴的人得了好便忘了本] 这话还真他娘的耳熟能详。 姚十三横出羽扇拦住犹豫踏步的阿娟,烦躁侵了眉头,甚是漂亮一张精致脸上起了漪。 他没再回头看那不争气少年,只冷言道:“最后问你一次,去,还是留。” 众人皆是噤声。 “阿娟!!!” 顾望舒脚步如坠千金,踯躅迈了半步:“回屋去!” 苏东衡剑眉轻挑,终是回头望了顾望舒笑道:“小阿舒,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不瞒你说,我此程虽为接我家小奴,更是想再见你一面呢。上次一别,都没来得及……” “别犯傻,我叫你回去!” 哪知顾望舒根本就没理会他半点。 顾长卿见状没了法子,只能也跑上前去,刻意隔在苏东衡视线中间,硬生切断他那令人不适看向顾望舒的目光。 在阿娟面前,拦他的人,夺他的人,与护他的人。 那少年愣了许久,终是将眸中光芒隐去,低了头抹了把泪儿,在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众人之间噙住下唇, 伸手解开脖颈上裹缠的紫绫。 紫绫一圈圈、一层层褪下之后,露出曾经长时间被束颈圈而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再慢慢挪下几层台阶,视线对上顾望舒发自内心焦急担忧神色的同时,泪水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少年在顾望舒面前缓身跪下,在他瞬间失神惶恐直视的视线中慢慢滑下,以额头触地,行了大礼。 “阿……娟。” 顾望舒不敢低头看他。 仿佛已从这动作中预判到他将会说出什么来。 “阿娟承蒙主子收留照顾,大恩大德,唯来生得以回报。阿娟一生为奴,烙印刻在身上洗不掉,再做不回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烂了。不愿再连累诸位,有违主子期望,还请望您…… 就此忘了我。” 少年久跪后起身,再是没回过头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风带动少年头后发带飘扬,似有似无撩拨了顾望舒的手腕。 却是相互心照不宣,谁都没能鼓起望向对方的勇气。 阿娟在苏东衡得意笑容中被挽进怀里,推进那二乘马车之内,落了幕帘。 顾望舒木然低首,看地上阿娟跪过的位置留下枚巴掌大的小木牌。 刻着个漂亮的娟字。 喉咙里苦得厉害,周围人团团聚在一处,怎得甚觉孑孑宛若孤影独身。 “何苦……” 何苦要做此选择。 人群未散,苏东衡坐在马车内,隔着薄纱帘幕隐隐看着顾望舒弯身下去拾起个东西,又瞥向身侧畏畏缩缩老实蜷着的阿娟,两指夹起他身上海棠紫水波绫衣。 “他给你买的?确实好看。” 少年惶恐回头,好像要把自己全缩藏进马车滚滚木声中去。 片刻犹豫后发疯了似的脱解起衣裳。 府外姚十三原地脸色发白眉头攥得生紧,以至于两侧兵士全都盯死他们军师眼色,做好随时抽刀抢人的准备, 却是隔了好半晌,才听他讥讽一笑道了句: “回去吧,反正他自己选的。没意思得很!” 想来人性还真如难圆破镜,摔碎只需瞬时容易,可若再想使其重圆,难免割得修整之人满手伤痕。 费尽心思重整的镜面,还留下粗糙难看疤痕不说,反倒更为脆弱得一触即碎。 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徒留期望招致绝望。 怨戾到了嘴角,却成个最坦然的笑。 “道长,算了吧。” 他摇羽扇而下,走到顾望舒面前仰视道:“自我放弃的人,神仙也救不了的。” 顾望舒愕然回神,看着面前收放自在游刃有余的姚十三—— 明明为了阿娟这般草芥人物肯动官兵抗国法,却又能毫不惋惜拱手送出。 比起羡煞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能屈能伸的干脆性格, 更多的则是对这如此强大难撼的心态莫大的畏惧。 “道长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妖可祸世,妖是您引来的,也是您弄丢的。您可得担当得起这责任来。” 姚十三好意提醒道。 —— 顾长卿抱着破邪站在门外,看顾望舒闷声不响收拾着东西。 一晃已在益州住了小半年,更何况挤了三个人的屋子,就算再是节俭陆陆续续也会填进去不少东西。 顾望舒一件件往地上丢着那两人用过的东西,连半点犹豫都没有——无论新的旧的,好的坏的, 府里专职打扫的小厮拎着个足有半人大布袋大气不敢出的跟在顾长卿后边,和他一起发懵看里边人泄气般“断舍离”。 眼看顾望舒越扔越激动,神情上虽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冷漠,手里却摔得越来越狠,到最后干脆把整个抽匣扯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全扣在地上时,顾长卿终于是忍不住往那阶上走了几步。 顾望舒胸口起伏得厉害,煞白的脸上泛出愠怒潮红,破口骂道: “看够了就滚,有的没的少管。” “顾望舒,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望舒先是冷笑一声,随即眼神忽变凛冽! “都说了少给我在这装腔作势!我做什么、我怎样?顾长卿,从小到大你哪怕管顾过我一次,今日此时我都不会这般觉得你这假作关心的嘴脸会如此恶心!” 顾长卿迟疑片刻,瞪眼看着顾望舒挣开自己后猛然挥袖带倒桌上黄铜烛台,撞在地上当啷作响! 亏得房门一直是大开没燃上烛,不然这一地散落衣袍杂物岂不会瞬间起了大火? 顾长卿脸色一阴,将人扯到面前道:“莫要砸了,拔剑!” 顾望舒一停:“拔什么?” “你我多久没有练剑过了。” “谁要同你论剑。”顾望舒眉头锁紧,满面嫌弃道:“只想杀了我的疯子。” ——“破邪!” 顾长卿未听他拒言,直是一脚将顾望舒踹下阶去,紧接着猛抽佩剑,擦其肩颈而过! 顾望舒瞪了片刻,倾身掸去肩上尘土,下一瞬足尖蹬偏破邪剑身,翻跃起身旋伞出剑。 “我是你师兄,此战若胜你必要全然听我!” 顾望舒抿唇未语,眉目中得全是将欲喷薄的压抑。 “你我上次练剑是何时。” 顾长卿出剑极为迅急,能以独身挡百鬼的道长早已剑法熟成, 然顾望舒使的并非清虚观的剑法,反对师门剑法仍是熟知,岌岌间顺利闪开那些奔要害而来的利刃。 顾长卿见他没有反应,继续道:“虽是成熟不少,歪门邪道深有领会,出手没有半点师门风范!” 顾望舒喉咙咽了半下,目光更阴了,额角青筋凸起,将手中剑攥得再紧。 “蠢事做得连篇,真当自己平白无辜就能落下那么多骂名了!而今到底把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愚蠢!” 顾长卿攻势绝无懈怠,交锋迸得出火星,然顾望舒只顾防御,未反手压其剑刃主动出击,如此十几回合下来见不得一方任何败阵, 此时顾长卿忽地近身收剑,不按师们剑法常理,竟是在咫尺间猛然以肘击向顾望舒肩胛! 这一击不轻,顾望舒吃痛连退三步,诧异混着怒气要他口中那股气再是沉不下去了,半跪在地上嗟声爆发而出: “够了!” 顾长卿仰首负剑,乜眼朝着地上那红着眼的人。 “不都是因为你!” “何以怨我。”顾长卿冷道。 “这世上待我好的人屈指可数,师父为父,然清虚观事物繁忙道法难修,从小到大我能抬头向上看的人只有你!” 顾望舒那些如山石堆在胸口的怨谩到底倾泻而出,他十指抓地双目通红,痛声嚎道: “我都知道……训我打我骂我甚至于发疯时要杀我的是你,可我幼时无助遭人群暗中出手相助的也是你,欺卧病在床托人送药的亦是你!我不止该如何消化这等滋味,你总要在暗处,不在身边,向来受委屈往肚子里咽吧,人生苦如黄连,哪怕是你这种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好!” “我都觉得珍贵。” “我恨死你了。” “恨不得要你真就动手杀我。” “也不想要你这等装腔作势,施舍般的关心。” “起来。”顾长卿压声道:“莫要撒泼,继续。” “……”顾望舒摇晃起身,剑尖一转,利刃在前。 恨死他了,却也不能真就没了他。 于是一次又一次违心的忍下顾长卿的疯魔,冷落,辱没。 以至于哪怕早已被伤得遍体鳞伤,一颗魂灵破烂不堪,还是放不下最后那丝莫名期望。 好像等长大以后就好了,他总会改的,他终有一日不会再中伤自己,甚至于前些日子他的关心,暗护,给了我希望星火般的错觉。 但很快在这眼下招招致命的攻击下,都成了转瞬即逝的光,成了泡影晚萤,成了笑话。 顾长卿在看到自己启动攻势后,他的剑法动了真格。 顾望舒忽然记起那日雨夜下顾长卿第一次以破邪出鞘刺在自己脖颈。 他的师哥,唯一的兄长,原来从小到大都无未曾改变过。 顾望舒一个错神脚步虚晃,迎面而来的破邪直接带着风声奔向正胸! 奋力仰身扭腰躲避,却还是被割破左臂! 一道不浅刀痕顿时涌出血来湿了衣袍,痛得眉头一拧,险些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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