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天界,自然听说过人间会有心愿未了的魂魄不愿随冥府入轮回的事情,但是这类魂魄要么怨念强大已然化身厉鬼,要么肉身所居之地风水极佳能躲过幽冥的追查。 只是这生水不过千余年的苍蒙山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有什么能保那些鬼魂再次滞留多年的样子。 而厉鬼之说,也不尽然能信,起码他未曾察觉到这里有怨气的存在,况且古战场向来是冥差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不应该会有漏网之鱼。 看云意棠若有所思的样子,老板摆摆手笑道:“不过乡野村夫罢了,哪里是想见什么便能的,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不信,就当作是听老人家我发发牢骚了。” 人间有些老人上了年纪便会越来越相信神鬼之说,这是在漫漫时间的积淀里生出来的一种莫名笃定,其间杂糅着对生命的俯瞰和对一切未知事物的仰望,是无边荒凉旅途里的一个寄托。 他们神本身也是依托人类的精神寄托才得以存在天地间。 所以,在场谁都可以否认神鬼,但他不可以。 似乎是看出来云意棠的无措,景澜秋不动声色地转移注意力。 “老伯您方才说,这里几十万将士的魂魄无法转生,可据在下所知,兵士保家卫国,其神魂阳气最重,幽冥不可能不收。” “哼!”那老板的神色突然变得气愤起来,冷哼一声才道:“小友说得确实不错,但你也说了,那是保家卫国者才有的待遇,可若是这些人,是被天子正告幽冥的叛国之军,可不就只能做一个遭人唾弃的孤魂游鬼……” 在老板义愤填膺的讲述下,他们才得以知晓了这里曾发生过的、早已随着历史的更迭而掩埋在翠绿丛荫下的往事—— 云泽国兵马大元帅出身将门,年少成名,麾下赤羽卫个个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不要命,其至二十有二时已荣耀满身、封无可封,一时间风头无两,成为无数云泽国人追捧的对象。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有人会想到,如同守护神一般的人竟是个忘恩负义的狼子野心之徒。 因为觊觎高位,在战事将尽之时伙同外寇大举反攻,却不料最后关头盟军反戈,一代枭雄命丧于此,一颗冉冉升起的启明星没有任何预兆地迅速陨落。 这样的人,连同他手下的叛国者,是没有资格进入幽冥往生轮回的。 夜半打更声过,滔滔不绝的人才停了下来,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实在太多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二人致歉。 “看我,明知二位公子舟车劳顿还如此多嘴多舌扰人清静……” “无碍,”云意棠摇摇头:“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还望老先生能指点迷津。” 说到这里,他整个人都带了一丝小心翼翼,似乎经过了反复的斟酌才道: “您所说的这位元帅,他姓甚名谁,所卒年份又是何年月?” 老板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流连逡巡,随即又直直向云意棠望过来,微微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云意棠在等他的回答,下意识连呼吸也放缓了,但对方只是沉默了片刻,便笑着打破了他的期待。 “公子这可就为难我了,老朽活着的年月还没有这镇子的零头长。” 他脸上带着对小辈超出能力范围要求的无奈,却还是认真解释:“这些事情嘛也都是老人们口口相传传下来的,到如今啊早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个版本了,您问的问题啊老朽可说不上来。” 云意棠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眼见着已经进入后半夜,他也不好扰着别人归家,当下便起身向人辞行。 “今夜多有叨扰,我二人在此先谢过老伯了,待事了之后定当回来再尝一尝您做的云吞。” 那老板也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低声喃喃:“人齐了也该动身了……” 察觉到云意棠有些不解的目光,他予以回视:“有缘自会再见,只是今晚聊得投机,老朽也斗胆,向二位公子讨一个请求……” ----
第43章 百世之缘7 镇里只剩下云吞摊前还有一盏昏黄跳跃的油灯,燃了一晚上,那里面的松油早已经所剩无几。 与云意棠二人分离后的老者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笑意,他提起剪子去挑灯芯,眼眸从微眯到紧闭。 “将军,您该回家了。” 一呼一吸间,耳语似的呢喃消散在寂静的夜色中,随着灯芯被挑起,整个镇子彻底被黑暗吞噬,与无边黑夜融为一体,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云意棠间或回头看了眼老者有些模糊的身影,因着距离太远越来越看不清,他回过头,不知想着什么,忽然又叹了口气。 景澜秋与他并肩同行,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变化,闻声问道:“道长莫不是认为那将领与乌扬神官有关系?” 他说得委婉,其实云意棠一开始差点以为那就是乌扬,只是仔细想来,还是有出入的。 云意棠点头又摇头:“那将领家中世代为将,又是战死疆场的,而乌扬……” 他只知道乌扬中的是文举,虽然认识这些年看来确实不太像,并且那人的死因也完全不相符,话说到这里,他没继续下去,景澜秋也能大概猜出来他的想法。 他又想了会还是有些想不通:“可是按照天界给出的说法,乌扬的命册和所剩无几的记忆里为什么会突兀地出现这个地方?” “天界给出来的东西一般不会有错,但是我也信道长,既然道长有疑惑,那我们便去弄清楚。”景澜秋停下来,有些深邃的目光看着他的。 自从那晚这人说的再次认识之后,他似乎总喜欢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云意棠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僵硬地转过身,同时催促他快些走。 景澜秋似乎被他这样的反应逗乐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追到他身边,使坏一样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热气喷洒在颈侧,在微凉的夜里显得滚烫无比,让云意棠忍不住打了个颤。 “好了,不闹你了……不过我们就这样走了,不太好吧,更深露重易见鬼啊。”更何况他们要去的还是一座人尽皆知的鬼山。 见云意棠面色有些严肃起来,景澜秋见好就收,当即恢复他人前乖巧的模样。 云意棠本就不爱与人计较,见状也不再追究,睨了他一眼有些无奈道: “方才我看阿景的眼神,可不像是怕见鬼的样子。”不仅不怕,看起来还颇为跃跃欲试。 景澜秋轻笑:“道长果然聪明,这见鬼的地方自然要在见鬼的时候去,而眼下正好。” * 因为多年无人踏足,苍蒙山林深草密,给行进增加了不少阻碍,头顶还时时盘旋着代表死亡与不详的鸦群,无情地绷紧着人的神经。 前方一人高的树杈上系着的白布条迎风招展,旁边明显有被轧过的痕迹的杂草也在无声中预示着什么。 二人眉头同时皱起,警惕地环视着四周,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地方,他们已经第三次折返了…… 云意棠低下头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正凝着一小团烧成赤色的火焰,说明此地很干净,起码不会是有鬼魂作祟的地像。 更何况……他鼻翼微翕,感受着空气中萦绕着的似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这里太干净了。” “道长有没有察觉到异样?” 二人同时开口,随后又同时保持了缄默,显然都发现了不对劲。 云意棠深吸一口气:“我们走了多久?” “约莫两个时辰。”景澜秋轻声回答。 见他不说话,景澜秋沉吟片刻,而后缓缓道:“既然时间对了,方位对了,道长有没有想过,或许是人还不对?” 天道信奉万物有灵,因果相生也算是其中的一种,有因果关系的一连串人和物才能进入一个轮回,而很显然,他与景澜秋和这里的一切都没有联系。 “你是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尾音还未落下,盘旋的鸦群忽然被惊飞,隐起了月光的深蓝天幕得以在林间的缝隙里显露身影。 无所质疑,这里还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 林中穿梭的第三人此时正挥剑开路,待看到熟悉的白布条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微妙起来。 那白布条在昏暗夜色中散发着幽幽的白光,在微风中舞动的身影像是对他无声的嘲笑,他咬了咬牙,两只手都握在了剑柄上,防御的动作之后他才一脸警惕地上前。 “深夜前来,在下无意冒犯,若是惊扰了诸位,在下退出去便是,但诸位若是想戏弄,就休怪在下不讲情面了!” 被误以为是鬼怪的云意棠似乎还没有这个自觉,只是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迎了上去,他话里的不对劲便被自然而然地忽略了。 草丛里传来动静,看样子是刚才的话奏效了,他继续大声道: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小意棠?”熟悉的身影落在视线里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等迟滞的声音也传入耳膜,大脑里的反应机制才忽然被唤醒。 他乡遇故交总是会让人雀跃,此刻的云意棠便是如此,他一边走过去一边唤着乌扬,肉眼可见的欣喜。 等走近了乌扬才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人,眉眼间看着有些熟悉,但又怕自己认错了,只好将眼神再次投向好友。 “这是……” “神官不记得阿景了吗,阿景还以为一起经历了生死,再不济也会有点印象,如今看来,神官这记性不太行啊。” 云意棠还没开口,乌扬倒先被景澜秋阴阳上了,但好在乌扬性子直听不懂言下之意,闻言呵呵一笑:“记性是不太好……” 说着他转头把云意棠拽到一旁,确定这个距离那边的人听不到后才低声问道:“这孩子吃什么了,怎么才几日不见就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我都没敢认!” 云意棠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摇头:“我也不清楚。” …… 好不容易揭过这一茬,几人正准备商定一个计划,乌扬却一脸痛苦地捂住耳朵,先是双手用力到泛白,随后竟是浑身都颤抖痉挛起来。 他对周围人或关心或询问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在念叨着什么,双眼睁大得仿佛要裂开,其间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乌扬,你怎么了?到底反生了什么?”云意棠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安神术法都用了一遍,但无一例外都无济于事,此时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景澜秋看着乌扬的反应垂眸思索了片刻,随即像是想要验证什么一般,抬手虚置于乌扬的眼睛上方。 压抑的痛呼声回荡在周围,再次惊走了折返的飞禽,从景澜秋手心延伸出来的一缕真气却是毫不畏惧地在他身上游走,那一丝真气里不知道带了什么,不过片刻便将人安抚了下来。 一个周天的运行后真气顺着来时的路线回归本体,景澜秋古井无波的眼底终于有了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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