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战战兢兢地走钢丝,但因为足够纯熟,早已如履平地。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生命里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珍宝,没有一件真正属于他,须得小心翼翼地维护。 他是戴上华贵面具就胆敢装成贵客的贼,走在不属于自己的幻梦里,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脆弱华美的面具,露出肮脏不堪的真面目。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再小心再谨慎,他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月华星光皆属于他人,只有没有光能照亮的地底属于他。 在阴沟之中挣扎着活,在别人的厌恶与轻蔑中死。唯有这个结局,是他生来就应得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罪,为什么那些山海一样沉重的痛苦不去找别人,偏偏落在了他身上?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更不配得到后来得到的一切。 生命里的一切恩赐都有代价,他享受过了,所以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的报应。 “走吧。” 舟向月对不死灵说。 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万千魇境尽皆云散,不死灵的宿主终于在这一天完成成神的因果,让它解脱,也让自己解脱。 愿众生皆上天堂,唯你下地狱。 “……你恨我吗?” 不死灵低声问道。 舟向月笑起来,“不恨,我都陪你一起走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死灵:“……你真虚伪,你明明就很恨我。” 舟向月:“……怪我咯?” 不死灵擦了擦鼻涕,低声嘟哝:“……谢谢你。” 也就是舟向月了,在这种时候还能骗他。 “等一下,我把时间静止解开,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舟向月点头:“好。” 不死灵又说:“我还能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回去跟郁归尘告个别吧。” “不用了。” “真不告别吗?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不去了。” 不死灵欲言又止,“好吧。” 舟向月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自己被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趔趄地一跌,就跌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就连不死灵的身影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 ……他这是,死了? 永恒的黑暗,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 ……不,应该是走向死亡的路,是生与死的边缘。 看不到方向,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同一个终点。 他来自地狱,也终将回到那里。 哪怕是重生之后,在人间的每一步也都是归途。 此刻走上这条路,终于不再有任何人能够相伴。 不再会有任何光照在他身上,也不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不必再在任何人面前演戏了。 舟向月慢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身上那一层隐形的坚硬的壳子正在慢慢碎裂,遗落在身后的黑暗之中,露出苍白破碎的芯子。 他对自己说,从阴沉的万魔窟里出来,第一次见到日光之后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他赚的。 他不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进手臂里。 这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上,没有人与他道别。 这本来是他自己选的,可临到头来,面对眼前寂冷无边的黑暗,却还是难免会觉得难过。 要是有人知道他本来也不想这样的,就好了。 要是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好了。 ……不,还是不要知道了。 知道了也回不去,只会让人伤心。 而且如果没有他,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一无所有的寂静之中,他忽然想起柳长生曾经有一次跟他闲聊,问他:“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那个时候啊,他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感觉面前隐隐亮起一点微光。 他抬头一看,竟是一簇淡淡的魂火。 温暖的橙红色魂火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悠悠飘飞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绒。 空中还有好几簇闪烁的魂火,也向他飘来。 舟向月余光里看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随后便看见它们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远远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像是风吹芦苇絮,轻盈的微光慢慢散开,才能看清那都是明明灭灭的火焰。 一簇一簇的魂火摇曳着漫天飘落,如诗一般。 舟向月呆住了。 他在向黑暗深处走去,而它们在从黑暗返回人间。 ……那都是因他而死的魂魄。 寂静无声的时间边缘,无数魂火向他飘来,亲昵地拂过他的额头、长发、肩膀和手,闪现出一片浮光掠影的记忆,然后飘向他身后的远方。 像是在亲吻,在拥抱。 像是九鲤湖在祈福夜时飘满湖面的莲花灯,跃出水面轻啄他指尖的鱼群。 他已独自走向最后一段寂静之路,人间正在将他遗忘。 而冥冥中的无数魂魄在生与死之界点起无尽灯火,照亮了他前往的方向。 无数魂火的海洋深处,有一片格外稳定而明亮的光慢慢浮现出来,仿佛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舟向月忍不住睁大了眼,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 上一刻仿佛还很远,但下一刻那个身影就来到了面前。 白晏安。 师父站在浮空的魂火之海深处,提着一盏灯,在等他。 舟向月只觉得自己蹲也蹲不住,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师父……” 一轮月亮曾照亮他爬出泥潭的路,哪怕因他而月落,记忆里的月光也指引他走过无数漫漫长夜。 白晏安什么也没说,却也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仿佛他还是个孩子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之前舟向月都没有哭,可在这个时候却鼻子发酸,一下子忍不住了。 好像有一种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无法控制地涌上来,从眼睛里汹涌而出。 白晏安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温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小船,师父为你骄傲。”
第334章 始终(2合1) 十八岁那年,白晏安觉醒了天灵宿,获得了两道天火与一句谶言,告诉他未来的灭世邪神将要诞生。 两道毁灭的天火藏于双目之中,他离开了皇宫,再也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过他的眼睛。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双温柔的银灰色眼睛,如同月下浮屠。 白晏安获得了世间生杀予夺的力量,上天给予了他谶言,却从未明确告诉他怎么做。 他只能听从自己心的指引。 天火是冰冷的火焰,是毁灭的力量。 但在黑暗之中,也是能照亮灵魂的光。 魂火如星河潮水飘摇而过,在生与死的交界处,白晏安提着灯,低下头看着眼前的孩子。 就像在时间之外凝固的九百年前,他拉满了手里燃起天火的无弦弓,看着这个即将死在他手下的生命,屏息等待那个失败的终局到来。 他曾以为自己注定避免不了杀孽。 也曾以为善心全被辜负,他终究得为自己多年前愚蠢的一念之差付出代价。 但尘埃落定时,冰冷利刃化作温暖灯火,要从他的手里递出去。 浮生千劫尽,长夜一灯明。 白晏安有剑、有弓,都用得极好,但他的灵犀法器不是杀人武器,而是一盏无尽灯,名为“引归途”。 所谓无尽灯,佛家语一灯点燃百千灯,生生不息,火光无尽。 那一盏无尽灯里,藏着他毕生的理想。 他掌灯行一世,为救一人。 一个人何其渺小,这一生中,只要能点亮一个人就已十分不易。 两道天火,一念毁灭,一念救赎。 这个孩子最终让他选择了救赎,让他赌赢了上天。 他永远感激他。 “小船……” 白晏安想擦掉这个孩子脸颊上的眼泪,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想告诉他自己给他留了一盏灯,让他不要走得太快。 可是他无法停留。 他只来得及把手里的灯塞进舟向月手里,便与他擦肩而过,“别怕……” 声音被魂火飘扬的风吹散。 不可阻挡的力量像潮水一样推着亡灵前行,他们逆着舟向月前进的方向飘落下去,转眼就失散在生与死的浩瀚边缘。 舟向月怔怔回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见那些明亮如星辰的魂火在远处淡去,消失在一片明亮光海之中。 ……淡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 但他拿起白晏安给他的灯,就好像又有了勇气走下去。 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故人,眼眶一开始发酸就停不下来,之前强行打断的回忆无法遏制地涌起,再也堵不回去。 手中的灯火温暖了他的灵魂,这种温暖那么熟悉,就像是一个人的怀抱…… 他想念郁归尘温暖的怀抱。 他想念他颈窝和发梢的气息,像是被阳光晒得滚烫的金属。 他对郁归尘说被他囚禁的那一百年自己生不如死,但那一百年却是过去一千年里最温暖的时光。 最虚弱寒冷的时刻,他冰冷的身体被他的炽热点燃,在激烈的纠缠之后,又筋疲力尽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入睡。 死后的九百年,再也没有一丝那样的温暖了。 舟向月喜欢温暖明亮的东西,比如香气扑鼻的金桂,烈烈燃烧的火焰,甘冽炽热的美酒……比如郁归尘。 就像是从阴暗潮湿的角落长出的野草,哪怕会被灼伤,也想拼尽全力地靠近阳光。 但他真正能拥有的温暖却实在不多,哪怕拥有过,最终也要失去。 他要郁归尘杀了他,可经过九百年前那一次,他就知道郁归尘对他下不了手。 没办法,只能找一个折中的出路。 他这冰冷阴暗的一生,哪怕只是死在郁归尘怀里,想想也是一个值得期待的结局。 他原本已准备独自走过整个漫长而寒冷的旅途,但因为有了他,竟然还能在沿途找到火堆来取暖。 舟向月忽然失笑。 他想起之前他们在棋局两端对峙,他还问郁归尘,一起死的话是不是会投胎成一家人。 ……其实怎么能投胎成一家人呢?他发挥失常嘴瓢了,而郁归尘居然也没发现。 投胎成一家人,那样他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但也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有下辈子了。 郁归尘的下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他。 很久很久以前,妈妈曾经跟他说:“小船儿,将来你一定不要像我一样,爱上一个坏人。没有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能忍受这样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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