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停顿之后,那张和舟向月一模一样的脸像面具一样碎裂,露出面具之下的脸庞—— 苍白肤色,一双蛇瞳。 柳长生。 他往前一步,束缚住舟向月的藤蔓就隐隐地又勒紧了一分,“你怎么知道的?” 舟向月被绑在藤蔓间,没有挣扎,“……小红,你见过哪个蛇妖怕火又怕毛毛虫?” “我也没见过哪个妖怪像你这么强大,好像什么都会,能力还时不时会发生一些诡异的变化。” 静止时间的禁术,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会用。 柳长生是他见过的用得最好的一个,哪怕他每次都龇牙咧嘴地抱怨他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每次的时间都不一样长,全看他随心情掌握。 那不是任何人与妖能拥有的力量。 随着他说话,绑着他的藤蔓慢慢地越收越紧。 “你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木就会变得格外茂盛——哪怕是在冬天到处都结冰了的翠微山,你走过的时候,凝了雾凇的树都在偷偷发芽。” “你的魇境里也是,我记得那里的榕树长得特别浓密,而且惊动境眼之后,出现的是一座山一样的怪物大树。” “我还问过你,明明青蛇是生活在树上的,在岩洞里的蛇和水蛇都是黑蛇,可你是因为在潮湿山洞里看到的蛇才变成了现在这样,为什么你却是青蛇?” “你穿绿衣服不是因为是青蛇,而是因为……你本来就是一棵树吧。” 藤蔓骤然勒紧,舟向月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断断续续道:“长生不死……不死灵,柳长生。” 这名字还是他给他取的。 他苦笑着想,这真的只是个巧合……毕竟一千年前,他也不知道自己山间偶遇的妖怪,竟然会是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变的。 “抱歉。” 舟向月几乎是用气音道,“但小红是我的好朋友,我想问问……” “他曾经是一个人类小孩,所以他不是你。他应该只是你的一个……化身?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视野因为窒息而开始变得忽明忽暗,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见柳长生的身影走上前来,那双盯着他的蛇瞳里是从未有过的冷漠目光。 在水晶流淌的璀璨光亮里,绿衣青年的模样忽然开始变化。 黑发的颜色慢慢变浅、变长,像是飞速生长的草木一样,一直长到脚下。 最后,散落的银发如闪烁流光的雪白绸缎流淌到地,将整个修长的身影包裹其中。 莹白浓密的发间长出了鹿角一般的细细枝杈,长出嫩叶、开出小花。 看到这眼熟的一幕,舟向月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在人间流传久了,他就有了许多个法相,其中怜青法相是格外与众不同的一个,竟是白发曳地、头生鹿角,这也是最少见的一个法相。 原来这个怜青法相是这么来的,是因为这位的本体长这样。 “看来你还记得,我本来是不死树,”不死灵说。 “他是我的一颗果子。” “……是我枯死的尸体上,留下来的最后一颗长生果。”
第332章 始终(2合1) 舟向月感觉快被勒死的时候,缠在脖子上的藤蔓没有再继续收紧,但也没有松开。 而不死灵的身影此刻已经逼近到他面前。 它微微低头看着舟向月的眼睛,声音冰冷:“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不死灵的么?” “……不。” 它冷笑着摇了摇头,“是你们人类如何把我变成不死灵的。” 传说昆仑有不死树,食之不老,全身上下都是宝。 又传说让邪神得以成神的法器问苍生,就来自不死树。无论谁得到它,都会获得成神的机缘。 但种种关于不死树的传说中,那个未能流传的真正结局是——不死树死了。 它虽是亘古不变长生不死的神树,却也依旧是一棵树,无法言语、无法反抗。 它被人一点一点地杀死了。 他们摘下了它的所有长生果,想要让自己长生不老。 他们砍下它的枝叶手足,取名药观音,用来活死人肉白骨。 甚至就连剧毒的枯枝,都能以“血生花”之名入药。 他们掏空它的胸腔,剩下空洞的树干切成段,叫做昆仑髓,闻闻香气便能延年益寿。 最后,不死树被活活生剖的心,在熊熊烈火中炼化成了不死灵。 凝聚了不死树全部精华的不死灵,能够化作世间无二的武器,让拥有者变成最强大的自己,甚至可以获得超越红尘凡世极限的力量,成为真正掌控天地之力的神明。 整棵不死树都已经被拆分得七零八落,残余的树根只留下一段枯木的残影,孤零零立在荒野深处。 它原本是连接天道与人间的唯一一棵树,一棵与天地共寿、无古无今的不死之树。 可它后来却死于人的欲望。 “你们人类以为能够用我的心夺取天道的力量,可你们没有想过我也是活的。生生剖出的心,缠绕了不死树的全部怨念,给予力量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诅咒。”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在不死灵辗转更换了那么多个宿主之后,也早该知道了。 获得不死灵的人,确实会获得呼风唤雨的巨大力量,甚至会得到成神的机缘,却无一例外地不得好死。 但他们看不见。 他们只看见那令人垂涎欲滴的力量,觉得自己一定是那个逃离诅咒的气运之子。 曾经还是树的时候,不死灵并没有人的意识,只是作为一棵树听见遥远林海的呼唤,冰川奔流的水声,在流云落雪的湿润寂静中听见冰雪下的草虫窸窣,一切都纯净而懵懂。 它的意识是在生剖树心的剧痛中诞生的。 生生切下肢体、剖开胸膛,取出心脏的痛。 将灵魂封入这颗心脏,在熊熊烈焰中烈火焚身的痛。 从诞生之日,它所拥有的一切就是年复一年、永无尽头的痛,和随之而来的无限恨意。 所有的痛都化成最强大的力量、最深浓的怨念与诅咒。 不死灵原本只是一棵树。 一棵不会动的树。 被炼化成不死灵,它也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事。 它只是像一面镜子一样,投射出宿主最大的欲念,塑造出那个人最冷酷、最强大的自己。 抛弃了一切人间的道德枷锁,跨过一切红尘界限,拥有无穷的力量和生命。 数不清的岁月里,一个又一个人用鲜血、欲望与仇恨将它从上一个宿主手中夺过来,再把它变幻成新的杀人凶器,妄想踏着它走上脱离凡尘的天梯,觊觎神明。 然后,他们前赴后继地重蹈覆辙,成为后来者踏过的尸体。 “是,你已经有了能杀我的力量。” 不死灵对舟向月冷笑, “但你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杀了我吗?” 舟向月眼前忽然掀起一片青白水雾,他随后看清眼前这棵巨树上的水晶壳子碎裂之后,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棵巨大的枯树。 视野仿佛从高空俯视,他看见缠绕在枯树枝干间的浓雾之下,就是那片荒野上的血红花海,许多人围在树周围,旁边的大地上裂开了深不见底的裂缝。 舟向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片格外耀眼的苍白火焰。 但他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俯身抱着他的郁归尘。他好像也没有很难过?他都没有哭唉。 不死灵冷冷道:“我们现在就在树上。” “所有人都在这棵枯树下——包括你此时的身体和郁归尘。” “这棵枯树是我掉落的一根树枝。我已经死了,它没法再长成一棵树,只能变成一棵枯树。” 不死灵凑到舟向月面前,雪白长发如冰瀑一样落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你点燃了我,要是不停下来,我就会让这棵枯树也烧起来,让其他所有人一起陪葬。” 不死灵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已经存活了多久,曾经辗转过多少人之手,但这还是它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现出真身,更是它第一次亲自动手威胁一个人。 在此之前,它只需要忍受着噩梦沉眠,光是抢夺它的人就已经足以掀起腥风血雨。 “无邪君,你知道吗?我把无灵狱的所有人都带来了。” 它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微笑,“我把他们都绑在了树上,要死一起死。” 舟向月闭上眼,“嗯。” 不死灵一愣,它又提高了声音:“我会把他们都一起烧死!你都不看看他们吗?” 舟向月:“不看了。” 不死灵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眼睛都红了,最后咬牙道:“……你竟然真的这么狠心。” “我早就该知道你会怎么选……” 预知是舟向月的能力,不是它的能力。可它就是猜到了。 不死灵像是泄气了一样,头顶开出的小花都颤颤巍巍地枯萎下去,喃喃自语,“明明你进不夜洲之前,我才刚刚问过你……你对小平安也能下得去手,何况是我和他们。” 舟向月进不夜洲之前,它曾在九鲤湖边问他还记不记得洛平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还有心情反过来嘲讽它。 明明洛平安是他的…… 他居然忍心! 不死灵的眼睛里流出眼泪,一滴一滴,像是露珠从叶子上滚落。 柳长生是一颗滚落进轮回的长生果,他死之后,不死灵就占了他的躯壳。 不死灵用柳长生的壳子住在无灵狱的时候,和它在一起时间最多的就是洛平安。 那个傻乎乎的孩子一直记得舟向月跟他说柳长生不高兴了会吃小孩,怕它怕得要死。 大概是怕它真的把他吃了,他常常笑得眼睛弯弯地跟它说,长生哥哥我好喜欢你呀。 但是当它不知道吗? 他在它面前乖乖巧巧叫它长生哥哥,背后就偷偷叫它小红哥哥。 可是那孩子吃到好吃的白糖糕,就会给它留半份,揣在怀里帮他捂着,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有时候被舟向月带出去,他回来也不忘记给柳长生带点小礼物,有时是一颗漂亮的小石头,有时是一束香气扑鼻的野花。 他还神神秘秘地跟它说,长生哥哥这个我只送给你哦,我师父都没有! ……那就是个小骗子。 和那个大骗子一样,嘴甜得要死,全是抹了蜜糖的毒药。 不死灵看着趴在它身上睡觉的洛平安,心想,小骗子。 小骗子抱着它的胳膊睡觉,头枕在它胸前,小脑袋上柔软的碎发在呼吸间轻轻飘拂,就像是雏鸟的绒毛。 每当此时,不死灵总是会忍不住想起自己还是一棵树的时候,许多鸟儿在它的树枝间筑巢。 大鸟出去觅食的时候,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就在窝里香甜地睡觉。一阵微风吹来,就会吹开它们头顶上细软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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