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向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好冷。 绯红与金黄的配色,房间里从视觉效果上看起来很暖和,但实际上冷得像冰窖一样,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被冻僵了。 房门外传来声音,“新来那个叫倾城的,去沐浴了。”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敲门进来的却是檀儿。 她十分自然地走进来,把衣服递给舟向月,还自然地拉起他的手:“走吧,去沐浴。” ……舟向月心想,你们醉香楼里没有男女共浴这么不讲究吧。 没想到到了澡堂那边,檀儿把头发一束,竟真的大有一副准备和他一起去沐浴的架势。 舟向月赶紧劝阻:“那个,我自己洗……” 檀儿媚眼如丝:“怎么,小倾害羞?别害羞,姐姐和你一起洗。” 舟向月:“……” 舟向月:“是这样的,其实我得了一种怪病,看到女人不穿衣服就会昏厥。” 其实他小时候在万魔窟里到处扒人房顶偷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见过。别说不穿衣服了,不穿衣服的长出一条尾巴的两根那活儿的都见过,眼睛从来没长过针眼,心理强大的很,当然没什么心理障碍。 主要是他一想到这里是郁归尘的梦,就感觉罪过罪过。要不是他进来了的缘故,郁归尘的梦里说什么也不可能有这么清晰的青楼场景,又怎能在此等圣洁禁欲之地行腌臜之事…… 可别把那么爱干净一人的梦里搞得乌烟瘴气,他怕郁耳朵知道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掏出来洗洗干净。 而且,他觉得檀儿八成来意不善。 ——以他之前作为“客人”在半斋欢见到檀儿时的认识来看,檀儿在醉香楼里已经是个颇有点地位的姑娘。而他现在是个什么身份,有什么交好的价值? 何况他初来乍到,檀儿一上来就对他表现出这样超乎寻常的亲昵,肯定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檀儿噗嗤一声笑了,捏捏他的脸:“这么严重啊。行,那你就自己洗吧。” 舟向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进去脸就白了——待了一晚上的屋子已经够冷了,本来想着好不容易可以洗个澡暖一暖,没想到澡堂里也没有一点热气,浴桶里面的水上甚至漂浮着层层的碎冰…… 这居然是个冰水澡! 还有虎视眈眈的搓澡师傅盯着他,“快进去。” 舟向月:“……” 太可怕了。 等到一个澡洗完,他已经冻得嘴唇发青,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身上最后一点热气儿一起被洗了出去,只剩下一个冰壳子,敲一敲梆梆响。 洗完澡,就不得不换上了醉香楼给他准备的衣服。 舟向月:“……” 他抑制着心中的怨念,哆哆嗦嗦穿上了那件露胳膊露腿还露腰的衣服,一动就有金铃的细碎轻响,很是旖旎。 舟向月更加怨念地心想,如果能保暖,再露一点也可以啊。 冻死他对醉香楼有什么好处吗? 这时,檀儿又来了。 她带来了一件红色的长斗篷:“披上吧,不那么冷。” 她把斗篷递给舟向月,很是温柔地看着他:“你可别生病啊,我会伤心的。” 舟向月道了谢,忙不迭把斗篷裹上了,终于感觉到有一点暖和,不再抖得那么厉害。 他裹着大衣,心想檀儿这样子,指向的结果似乎很明确—— 如果他真是刚刚被卖进醉香楼、前途未卜的少年,在这种举目无亲甚至看不到未来的境地里,应该很容易就会对她产生依恋和信任,甚至爱上她。 所以,檀儿这样是不是为了驱使他去做什么事? 莫非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物色一个足够可靠的帮手来帮她?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生出的感情,在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呢? 身为在这种地方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檀儿会不清楚这一点? 舟向月把疑问压在心底,暂且看看她下一步有什么举动。 檀儿给了他斗篷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个香室。 香室里色调素雅,装饰十分简洁。 满室暗香浮动,墙边的柜子上摆着一瓶瓶的鲜花,中间是几片软席,每一片软席上都放着矮几,每个矮几上都摆着一只精致的香炉,矮几后坐着人,低头摆弄着香炉里的香屑。 虽然这么香,但香室里也和卧房及浴室一样冷得如同冰窖,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于是似乎连那香都收敛了几分,感觉没有那么香了。 几个软席上跪坐着一个年轻的少年或少女,身上穿着的衣服轻柔如云,料子一看就很高级。 他们每一个都很是好看,五官眉眼十分精致,尤其是身体白皙丰腴、肤如凝脂,摆弄香炉的手腕有如堆雪,丰满而莹润。 舟向月是里面最瘦的一个,大概是因为初来乍到,还没有来得及体会到多储存一点脂肪对于保暖的重要性。 檀儿把他带进去,对其他人道:“这位是新来的,名叫倾城。” 舟向月感觉到了几道嫉妒和敌意的目光从各个方向射来。 这里似乎还有竞争关系。 檀儿介绍完就让他在一个空座位上坐下,轻轻一拍他的手背:“好好上课,下课了我来接你。” 舟向月挤出一丝微笑。 檀儿眼波流转,很有一丝媚意。但他莫名就是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个被姐姐带来特殊学校上课的智障弟弟的错觉…… 一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在其他人中间打转,她转过来:“既然又有个新来的,那我就趁这个机会,再给各位讲一讲。” 她望向香室里的几个漂亮孩子:“几位都是千里挑一的人香,经过专业的酿制,有望成为最极品的长生香。” “你们要记住,自己的香味十分宝贵,而且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也正是因为这样,你们平时都要生活在冰室之中,并且要避开任何发热的地方,那会加剧你们散发香味,缩短使用寿命。记住,香味还不成熟的时候,每一丝散发出的香味都是浪费。” "低温可以更好地保存你们的香,将你们最诱人的那一面留到最需要的时候。" “在这段酿制香的时间里,我会帮助你们找到自己的香源,并且开发出来,将你们酿成最诱人的香。” “希望你们都能尽快酿制成熟,成为让无数人魂牵梦萦的……长生香。” 舟向月垂下眼。 一千年过去,如今在这个梦魇里,他自己竟然成了一个长生香。 ……这可真是,因果报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发现醉香楼一片混乱,那些长生香已经全部失控要逃散出去的时候,他点起一把火,就把所有的长生香都吸引到了那个燃烧的角落。 因为火很温暖,而他们很冷。 可当火越烧越大,温暖变成致命的危险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被锁在了火场里面,再也出不去。 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拼命地砸门,凄厉尖叫着:“开门!开门啊!!有人吗?” “火烧过来了!开门啊!!!” “求求你开门啊!!” 惊恐的尖叫很快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门被许多双手拍得哐哐直响,抖落的一阵阵灰尘和未烧尽的漆黑灰烬一同飘起,落了死死抵在门后的舟向月一头一身。 醉香楼里没有别人了,只有他。 可他不会救他们。 他是来杀他们的。 门的温度缓缓上升,墙面上镶的蜡烛软倒下去,“啪嗒”在地上融成一团,缓缓散开成一片蜡泪。 拍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最终也慢慢低下去,门后再也没声音了,只剩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舟向月手一松,却没能松开门把手——手心的皮被烫化了一层,粘在灼烫的门把手上。 一撕就是“嗤啦”一声,连接成片的血泡连皮带肉掉了,甚至都感觉不到痛。 他脱了力,像一只破麻袋一样从墙上滑下去,跌倒在地。 他脸上身上满是鲜血和灰尘,除了惨不忍睹的双手外,身上也到处都是烫出的血泡,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已经痛得麻木。 面具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衣服也烧出了好几个洞,半点也看不出曾经的精致与名贵。 带着灰烬的热风吹进鼻子里,喉间涌起一阵痒意,便引发一阵剧痛得仿佛撕裂了喉咙的咳嗽。 舟向月咳得弓起身,被泪水充斥的视线中隐约看见星星点点的血迹溅落在面前地上,被火光映得一闪一闪,很快又被更多的灰尘覆盖。 远处似乎隐约还有人在神志不清地喊着“长生香”,但真正的长生香已经彻底消失,这世间再也不会有长生香了。 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这时,天地间忽然一暗。 他一边咳一边抬起头,在滚滚浓烟间望向昏暗的天空。 暗红色的天幕之下,太阳只剩下一道血色的日轮,人间的火光甚至比日轮更加耀眼。 满街上浓烟弥漫,到处都是惊慌失措地逃跑的人影,燃烧的房梁翻转着坠落,大片大片焦黑的灰烬四处飞散,如同一场纷纷扬扬的黑色大雪。 舟向月靠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幕。 要是时间能倒流就好了,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 可是不行。 他没有机会了。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如果没有他,很多事情原本就不会发生……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去觊觎自己不配觊觎的东西。 没有他,或许也有别人,这样的命运或许会落在别人头上——那就落啊!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他没那个命也没那个心思! 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管他世界会发生什么啊,只要不是他就行,为什么偏偏要是他呢…… 因为他不自量力地妄想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他遭报应了。 他不是个好人,他没有坚定的意志,更没有正义的信心。 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没法承担,甚至不想面对。 他只想不顾一切地逃离这一切,他没有勇气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许久,舟向月伸手慢慢摸到了掉在身边的剑。 手心血肉模糊,一碰到被火熏得滚烫的剑柄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舟向月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地用手指把剑捏起来,刚放在脖子上比了一比,手就抖得捏不住剑柄,“当啷”一声又掉在地上。 他握不住剑了。 握不住,更不敢握,哪怕剑刃对着自己。 一碰到剑柄,他就忍不住想起剑刃送进一个人心口时鲜血四溅的那一幕,手中的剑柄顿时变得灼烫难忍,好像要生生烫掉他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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