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遗忘的干扰下,要发现这是个幻境就已经很不容易。 不仅如此,就算他们推断出来要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也只会把过去的自己替换成未来的自己,重新开始新一轮循环。 然后,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 最终的结局,或许就是所有人都在循环中被别人杀死,或因为透支次数而变成落花消失。 而这个幻境,则依然在静静等待下一批送死的境客。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舟向月想到之前灵巫大人第一次说“你们都死在了这里”,第二次又说“你们都会死在这里”,两者的时间状态其实不一样。 他们所有人确实是在刚进幻境魇境的时候就死了,然后又在幻境里死了一次。 原本还以为他只是说话不严谨,没想到那老东西还真有点东西。 …… 死去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就像是眼睛一闭一睁,一瞬间就结束了。 舟向月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倒在雪地上。 他爬起来,发现雪地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血迹。 周围弥漫着浓雾,没有任何人影。 转过身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悬崖,以及悬崖上延伸进浓雾之中的木桥。 他伸手一摸脖子,皮肤上完好无损。 看来他真的离开幻境了。 之前的割喉等等经历,都不是真实的。 舟向月不能确定是时间依然停留在他刚走过木桥的那一刻,还是他已经在这里晕倒了很久。 不过,他想幻境里的另外几个人估计很快就会反应过来,像他一样通过自杀脱离幻境。 所以,现在还不趁着他们没出来赶紧去抢占先机? 舟向月立刻向梅面陇寨子的方向走去。 离开幻境之后,之前一直像蒙着雾一样朦朦胧胧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他在回忆中发现了一些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小女孩阿难明显不对劲。 他回溯到温良死的那一夜之后,从牢房里出来,看到阿难正带着一队纸人在外面走夜路。 幻境中梅面陇的夜晚,是有致命的“头发”出没的。 当时舟向月看到有头发向阿难涌去,他还用火吓退了头发,然后和阿难一起回到了她家。 在幻境里的时候,就像是做梦不讲逻辑一样,他竟然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一开始就说不通—— 阿难一个看不见的小女孩,怎么会在深夜带着纸人独自出门? 而且看她和那些纸人的样子,很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以阿难敏锐的听力,她不可能没有听到那些头发在地上涌动时发出的“沙沙”声响,那是连舟向月听到都觉得头皮发麻的声音。 但阿难并不害怕那些头发。 破境首先要找到境主,就算阿难不是境主,她在这里也一定是个特殊的存在。 舟向月决定从阿难的家查起。 他凭着记忆和梅生给他的“不迷路”的祝福,走进了浓雾中的梅面陇。 和幻境里的情景不同,这里竟然空无一人。 苍白的雾气中,每走几步就会露出吊脚楼的一根立竿或是半角屋檐。 房梁下挂着的风铃生锈了,一动不动地悬吊在空中。挂着蛛网的窗户被灰尘和霜花覆盖,看不清昏暗的屋里的情景。 一切死物都和幻境里的一模一样。 但舟向月走在浓雾之中,感觉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路旁雾中隐隐显现出一棵棵梅树,一树一树的梅花沉默地盛开着,就连风声都没有。 梅花无声地从枝头凋落,落进地上厚厚的落英之中。 这里寂静得没有一点生气,就像是已经死去许久。 这种感觉有些瘆人。 不过,这不影响舟向月脚步不停地沿着山路往上,很快就来到了阿难那幢低矮破旧的小房子前。 还未走近,就能看见浓雾中一个猩红的光点,就像是什么东西发着红光的独眼。 不过舟向月知道,那是阿难房门前的灯。 虽然阿难自己看不见,但她的房门前,无论何时都亮着这样一盏灯。 别人家的灯早就落满灰尘了,在整个灰暗寂静的寨子里,只有阿难门前亮着灯。 这是个相当明显的提示了。 舟向月站在门前片刻,推开了门。 推门的瞬间,他眼前一黑。 不远处传来乱糟糟的人声和脚步声,有人在尖叫:“死人了!” “谁?谁死了?!” “冯二!” “听说是一刀毙命的。绝对是惯犯!” “凶手抓到了吗?” “抓个屁啊!人都死绝了才发现,杀人犯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我听说寨门那里一直有人守着,没有可疑人士走过。” “……那不是说杀人犯还在寨子里?!” “啊,不会吧?!这也太恐怖了!有安排人去查吗?” “应该有吧……” “晚上别出门了!别把孩子一个人放家里,太吓人了……” 声音变得更加嘈杂,有牛蹄子敲击在石板路上嘚嘚嘚的声音,轮子骨碌碌转的声音,杂乱焦急的脚步声,以及踩碎地面的枯枝落叶发出的清脆的“咔嚓”细响。 人们的议论声在逐渐远去。 一切声音好像都在耳中放大了,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 但直到现在,舟向月的视野依然没有恢复。 眼前能感觉到隐隐约约的光,背景里是一片昏暗,中间一个小小的、有气无力的红色圆形比周围更亮。 就像是在大雾之夜远远看见阿难房门前的暗红灯光。 这样的视野实在有些难受。 舟向月忍不住想揉一下眼睛,可这时才发现他动不了。 或者说不是他动不了,而是他无法操控这个身体。 紧接着,他感觉到这个身体很轻,也很矮。 不是他任何一个马甲的身体。 下一刻,他听见自己低低地冷笑一声,传进耳中的却是小女孩的声音:“活该。” 这是阿难的声音。 但又和之前阿难的声音有一点不同。 舟向月忽然明白过来。 他现在是代入了阿难的视角。 一个人听自己说话和别人听他说话,听到的音色是不一样的。 视野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 阿难是个盲人,所以现在代入她视角的舟向月也看不见了。 这种情况他之前也遇到过几次,基本就是第一视角经历了一遍那个人的记忆。 所以,现在舟向月也做不了什么,继续旁观就行……不,这次是旁听。 阿难刚才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竖起耳朵听不远处那些人说话。 现在那些说话的人都散去了,她才从门外走进了屋子,还冷笑着自言自语说了声“活该”。 舟向月想,她好像是在说那个死者冯二——冯二得罪她了? 阿难转身把门关上,舟向月视野里那个小小的红色圆形就消失了。 他反应过来,那应该是落日。 原来在阿难眼里,世界是这样的。 并不是完全的一片漆黑,还是可以隐约看到一点光线。 就在这时,笃笃笃—— 另一扇门忽然被敲响了。 舟向月记得阿难的屋子确实有两扇门,分别向不同方向开口。 另一扇门就在另一条小巷上。 阿难在屋子里沉默地站了片刻,像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舟向月感受到她并不想去开门。 但敲门声却锲而不舍地继续着,笃笃笃,笃笃笃—— 阿难终于去开了门。 门一开,迎面的风送来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味。 的确非常微弱,要不是阿难看不见,嗅觉特别灵敏,恐怕她现在都闻不到这股味道。 “县里巡捕。”那人说。 听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 他的声音有一点疲惫的低哑,但依然能听出一种温润的声线,很好听。 有皮革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大概是在出示证件。 不过阿难并不能看见他的证件。 那人出示完了证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男子?” 阿难原本低着头,此时循声抬头望去,那人脱口而出:“啊,你……” 你看不见。 舟向月在心里自动帮他补齐了后面的话。 不过他马上止住了,声音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闻到什么味道,或是发现任何其他不同寻常之处?” 阿难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那人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有些失望:“好吧。” “你一个人住吗?” 阿难没说话,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简单地说了声“注意安全”就走了。 他走后,阿难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 舟向月看到视野里落日的小红点慢慢地下沉,然后越来越暗。 日光的暖意也逐渐消失殆尽,天黑了。 视野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阿难才关上了门,走进里屋。 如果舟向月记得没错的话,这应该是她那个放了好多纸人的屋子。 阿难坐下来,熟练地拿起凳子边上的小刀和竹子,开始削篾条。 削篾条哪怕对正常人来说也是个精细活,要用小刀从竹子中间破开,把竹子削成十六根篾条。 小刀动作很快,稍一疏忽就可能会划破手指。 但阿难的动作十分熟练。 嚓、嚓、嚓…… 舟向月感觉到细长的竹子在她灵活的指间劈开。 就在这时,屋子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咔”的一声,应该是从外屋传来的。 阿难动作一顿。 她想了想,放下刀和篾条,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已经是夜晚,屋子里又没点灯,舟向月此刻的眼前完全是一片漆黑。 哪怕知道这应该是已经发生过的时,这么摸黑走夜路还是让他不由得提起了心。 阿难径直走到窗户边,一摸窗棂,就发现是窗户没锁。 不锁窗户,可能会进虫子和老鼠。 阿难伸手把窗户锁上了。 咔哒。 插销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后面又传来了一丝极轻的摩擦声。 舟向月借阿难的光听到了这个声音,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衣服和墙角的摩擦声?鞋尖和地面的摩擦声? 他随即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起,飘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淡淡血腥味。 门窗都关着,不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血腥味。 何况现在也已经过了饭点,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杀鸡宰猪。 空气受到了扰动,一丝很轻的风从后脖颈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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