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我理了理衣衫,解释道,“方才梦魇,醒来时有些憋闷而已。” 闻言,他佯作恍然状。 我不知道他对于我与开阳在凡间的结局都知道多少。但他此刻提起我的“心口痼疾”,显然让我和开阳都陷入了不愉快的回忆。 诡异的寂静持续了须臾,开阳面色稍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也重又挂上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 “仙童还有事么?” 开阳是在笑着的,唇角的弧度令人心折,可两瞳却寒若霜雪。 “……星君恕罪,是我言错。”怜花童子眉心蹙了一蹙,两眼顿时水光盈盈,好似深知自己说错了话,下一刻就要落泪了。他施施然转身,很快离开了我们的视线。 待他彻底走远之后,我和开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顾无言。开阳的目光在我床头堆叠的一摞衣饰上流连,直到他捕捉住到那一枚略显破旧的赤螭红玉符,才终于眉目舒展。 “很疼么?”忽然之间,他开口了。 “嗯?”我不理解地看向他,意图揣摩这三个字的含义。 开阳随手翻动着《百妖谱》,翻得那样快,“被人一剑贯心,疼么?”他的语气无波无澜,好似浑不在意,充其量不过是闲来无事,有些好奇罢了。 我盯着那来回翻动的绢帛,久久才淡声道: “星君贵为天之诸侯、北天战神,想必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九天之内算无遗策。又怎会想知道被人一剑贯心的滋味。” 开阳对我的回答极为意外。我话音都尚未落毕,他便眉心微攒,眼波回转看向我的眼睛——我既没回答疼,也没回答不疼。更没有出言劝他不要放在心上。他所期待的备选答案,都没有从我口中讲出来。 “星君说笑了。”隋风一把撕下了百妖谱上的一页绢帛,收入袖中,“我自认算无遗策,雁林射猎那一日不还是差点死在你手上?”他语气极为嘲弄,“还是星君你运筹帷幄,最是晓得拿捏人心。” 他站起身,幽黯的目光死死锁住我,朝我一步步走来,直到在我榻前站定。高挑的身形一向能给人压迫感,我忍不住小小吞咽一下,尽可能忍住回避他目光的冲动。 他忽然俯身,那冷淡的杜若香气骤然袭来。我还是没忍住,往里避了避身子。看到我的反应他哼笑了一声,只是伸臂将手里的护魂丹搁在了榻前的矮几上。 “本君改日再来探望。”话毕,他拂袖而去,步履生风。那背影极是恣意潇洒。 . 那日一别,开阳很长一阵子都没来找过我。 刚巧那阵子有一批新入天宫的仙官,琐碎事务骤然多了起来。这些新人们接下天帝的御旨,脸上洋溢着获得不死仙身的惊喜与好奇,又有着对天宫生活的无限憧憬。 与当初刚刚飞升紫府的我,别无二致。 一个月潦草而过,偶然间听仙班同僚提起——当年姝瑗大妖诞下的“妖孩”有一处胎记。正位于身后腰眼之处。同僚闻之,都啧啧称奇:真是狐性本淫!连胎记都要生到那种地方。 不过诸仙到底顾及着姝瑗大妖是冥帝的老情人,也只敢私下里感慨两声,并不敢堂而皇之拿这事儿取乐。大家一面说一面笑,只有我负在身后的手悄无声息挪到了后腰位置,身上冷汗已经将衣衫浸透了。 我后腰的腰眼处,正好也有一处胎记。 一个回忆碎片骤然跃入脑中,这令我更是不寒而栗——犹记得在魔界那一晚,开阳在我身后意乱情迷之时,有一瞬间诡异的停顿。他把住我的腰迟迟未动,不知在看什么。只是当时月色晦暗不明,我并未多想。 十日后,有一桩仙妖私通的丑事被揭发出来。诸仙聚于天庭斩妖台,围观那蛇妖魂断于此。场面实在血腥可怖,却不知为何,我一动未动死死注视着行刑的全部过程。一壁看,我一壁在猜想若不是冥帝庇护姝瑗大妖,她是不是也要命绝于此。 可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天族到底是高高在上的,而魔族注定落于尘泥。仙妖神魔,原来也似凡间一般,自降生伊始,便各有其命。 天帝虽然碍于和冥帝的面子,不再计较过姝瑗大妖的事,但他到底没有放弃追查那“妖孩”的下落——仙妖私通,若诞下妖孩,极易有妖力觉醒,再加之天族人的血脉,会使他们变得嗜杀而暴戾,却又法力高强,难以控制。 我从同僚传递的公文之中偶然看到,天帝时下还在催促寻找那妖孩的进度。 按照天帝一贯的做法,那么蒙受圣命,彻查此事的人,莫非是……我心脏一阵剧烈的颤抖,半晌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两指微抖,趁四下无人,悄悄拨开那叠公文的黄封。 六个字骤然跃入视野,刺得我两眼发痛: “武曲星君,开阳。” . 我惶恐度日,梦里时常会想起斩妖台上那蛇妖死前的诸般场景。 为了试探口风,我几次三番借着一点小事,让仙童去天枢的府上套些消息出来。然而天枢放浪形骸,不是在吃酒就是在会朋友,要不然便是和那画童下凡游玩去了。他对此事只是略有耳闻,并不知道详情,甚至还邀我一同下凡去游历。我不由苦笑,心道:火烧眉毛、人头不保的节骨眼上,我哪有那个心思。 思来想去,我又去问文曲星君天权。他倒是告诉我,开阳已经有十余日不在天庭了,连带他所掌管的法器“前生镜”都不知所踪。 天帝前些日还在询问开阳的踪迹,天权不好实说,只得隐瞒说开阳下凡追查“妖孩”下落了。 我心中大惊,难不成开阳是拿“前生镜”去追查我的前生了?! 天权或许是瞧我脸色属实不好,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开阳求过我,要我权当魔界那事没发生过。你放心,我便当做什么都不知晓了。上神太子长琴你更可以放心,他淡泊宁远,必不会主动提起的。” “再者……”天权又压了压声音,举起茶盏轻轻啜饮一口,“冥帝坐拥九幽,手下十方鬼差,又有谢范两兄弟替他掌管生死簿。凡入轮回者,他都可以抹除、修改其前尘载录。” “他大抵也不愿看到姝瑗大妖的骨血,魂飞魄散在斩妖台上。”天权静静看着我,别有所指地道。 离开天权的府上时,我仍然心有余悸。好在那几日都无大事发生,祥宁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着,这才使我稍稍安心。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我正在司命府上批阅公文,司命的命晷倏然轻震不断。 司命茶也不喝了,狐疑地站起身朝院子里走去。他取出八卦,对照符文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一阵幽芒闪烁之中,他忽然回头,朝我道: “玉孤辰,是你疏通了冥帝的关节,擅入轮回了?”他语调里带着十万火急的焦躁,“你知不知道,擅改劫数,是大罪?!” “我知道……要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刑,罪行重者还要剔去一块仙骨。”我茫然地点头,“但我不曾去过冥界,也不曾擅入轮回。” 司命闻言如遭雷击: “什么?不是你?!” 他掐指又算,由最初的震惊到不可思议,再到难以自信,也只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玉孤辰,你前世的命数……被改了。” “……什么?”这回轮到我震惊了,“什么命数?!”我丢下公文,也忙追到院子里,盯着我压根儿看不懂的命晷,“是什么改动?” 司命脸色一滞,又变得支支吾吾,始终不明确告诉我。 “唉,不如你自己看吧……” 司命抬手挥散庭院中的沉沉浮霭,凡间一景渐渐淡入。 那画面尚未完全清晰,司命已经快步离开了。偌大中庭只剩我一人而已,两羽白鹤还在临水小憩。我觉得事有蹊跷,便全神贯注盯着司命点化出的凡尘景象来。 幻境中的画面愈发清晰起来,那竟是巍峨高阔的太辰宫。穿过重重楼阙,忽然风铃轻响。随之,暧昧又滞重的喘息声愈发明晰起来,像是有什么人身负重伤,好像又不是。一时之间,不知这喘息是从何而来。 我正纳闷儿,旋即一个令我头皮发麻、肝胆微颤的声音便从九天之外传来: “赵玉。” “你、跑、啊。”
第90章 番外·冥火鉴篇(十) 薄暮乱云,急风回雪。 已经到了太辰宫的上灯时刻,宫人扛着高梯,持一柄又一柄宫灯开始悬挂。 一盏飘摇不定的绛色纱灯甫一挂在檐角,便被风雪吹熄了。而那宫人却并不在意—— 这是王的寝居。 透过紧闭的八扇花棱大门往里瞧,只见内里灯火通明,红烛潋滟。无人在意檐上这一盏小小的纱灯。 他们的王上今日格外悠然惬意,赏赐下了一轮又一轮,却不知是为了何事。这内侍年龄尚小,到底有些好奇。他看同行者渐渐走远,便踮着脚尖朝门中偷窥。画面便是随着他的视线而展开。 王寝之内摆放着不少烛台,无一例外有红烛点缀。而寝殿正中有一方浅浅的莲池,泥金的蟠螭兽半卧池中,口吐袅袅青烟,一时间暖香浮动,柔雾叆叇。 视线再往前挪移,但见得飘摇绛色纱幔之后隐隐有个人形,却是赤身裸体躺在一丈宽的游龙榻上。细细看去,见那人被绯红的绸缎覆住双眼,系在脑后,两腕也正被捆覆在榻前的椽木上。也许是周围红光旖旎,才愈发显得此人肤色苍白。因着他周身都正发着细密的汗珠,便觉光莹可人。 此人不知服用了什么药物,渐渐地有浅淡血色浮出,点缀在莹白的皮肤上,那喘息也加剧了,连带周身都泛起细密的战栗。 也许是这内侍的眼睛不敢乱看,因此我只得看到上半身,以及一条长而柔顺的狐尾。 风雪骤急,内侍头顶的灯笼剧烈摇晃起来,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画面也随之模糊不定。待他重又睁开眼时,一个玄衣青年自榻侧的瑞兽屏风后踱步出来,一直走到榻前,欣赏玉体横陈的美景。看了有一阵,他一把扯下床上那人覆眼的红绸,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四目相对,站着的青年发出一声讥诮又轻蔑的哼笑。 这时小内侍猛地将头一低,再不敢看,生怕叫人察觉了他躲在这里,同时又像中了邪,一面发抖,一面在口中念念道: “公、公子玉!” 过了并不太久,周遭彻底静了下来。一股不安开始在我心里酝酿,隐秘的直觉似乎告诉了我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像一颗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地,开始蠢蠢欲动。 殿内的人但凡发出什么微弱的声响,我便觉得周身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动沸腾。 四下里一丝嘁杂也无,便显得殿内肉体相击的啪啪声与隐忍压抑的喘息分外鲜明,那小内侍面红耳赤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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