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间,王上已登上城楼,他挥撤了前头伏着的弓手。想来是隋风答应了条件,接受了我们割让的三座城池。 看来情况不算太糟。 赵王含笑两步上前,一下就扶起我,“快起来。”他扶我那只手中,正拿着议和书。 我接过来,展开。 内容不少,但我的眼睛瞬间就停在了那三个字上: 严子玉。 这是我的名字,由隋风亲笔写就。一笔一画,皆是纵任奔逸,墨痕都尚未干透。 ……我的名字,竟加在了那三座城池之后。 王上与隋风,已经都落下了玺印。 “他点名道姓,条件里要加上你的命。”王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那语气、神态,都和当年让我顶替太子,入梁国为质时,一模一样。 “子玉,你就当是……为赵国做最后一件事。” 赵王此言一出,周围的士兵纷纷跪下,整齐喊道: “还请丞相顾全大局!自裁谢罪!” “城中百姓水粮断绝,梁王此人又睚眦必报……还请丞相成全!” “王上,交出‘刺客’吧!” 呼喊声此起彼伏。 自赵王身后走出三个士兵,手中分别托着长剑、白绫、毒酒。 我望着那杯毒酒,不由一笑。 多年前王上送我出城的时候,也敬了我一杯酒。还朝我重重一拜:“子玉,刺杀梁国太子风、盗取舆图并非易事。你身负重任,此行凶险。”他还自腰间摸出了一枚符章,“若有朝一日,你能回来,你便是赵国的丞相。” 那时他神情激动,眼中隐带水光,两手握着我的手,将符章用力放在我手中: “寡人赐你免死金符。” 望着跪倒一地、群情激昂的将士,我便明白——王上那枚金符、那句话,已经不作数了。 想我孤身犯险,为赵国肝脑涂地了这么些年……如今大敌当前,却成了“罪人”,真是极为讽刺。 我端起毒酒这一瞬,周遭的将士,甚至是王上,都对我投来期许的目光。 就在他们都以为我要喝下去时,我扬手将那杯毒酒悉数泼往城楼之下。 四周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如同炸开了锅,爆发出声声怒骂: “丞相,你至邯郸百姓于何地?!” “严子玉!你这佞臣抗旨!!” 甚至有小将跪地,高声请命:“王上!末将恳请将佞臣就地正法,悬尸城楼!如此也好给梁王一个交代!” “末将附议!平息战事为先!” “王上三思!三年前,是这佞臣自己胆大妄为、要刺杀梁王!与王上无关啊!” 一片指责与谩骂声中,我看到其中有几人,已经默默按住了手上的刀。但他们针对的不是我,而是王上…… 只不过群情激奋之下,无人在意这个细节。原来隋风一直在监视着我,监视着赵国。 由着他们吵了一会儿,我才开口解释道:“诸位不必激动。想必诸位心中也明白,严某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我手中握剑,与赵王一揖:“王上,既然梁王要我的命,那这条命,理该由他亲手了结。请王上……开城门,我亲自前往敌营。” 赵王准许了死囚最后的请求。 他命人为我带上了镣铐。镣铐很重,我的手都有些抬不起来,脚下挪得也艰难。我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走下了城楼。 城门刹那洞开,风雪呼啸穿过。我自门洞中缓慢走出,走向外头的梁国泱泱大军。铁链拖行在冰冷的地面,刮出的声音回响在宽阔的空间里。 隋风一定想要将我千刀万剐。 以至于近处梁军看到出来的是个活人,而非一具尸首时,神色都诧异极了。 死到临头,我脑中走马灯一般,回忆着过往。我看到了隋风,他还是少年模样。 我也看到了我的温柔小意,我的款款深情。 画面一转,是隋风逼着我发誓,要我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对他绝无二心。 …… 隔得远时,我尚能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看向隋风。 可愈是近了,心头愈攀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怯懦。隋风周身的王霸之气太盛,威压隔着半里地,就这么破开风雪传递过来。 意识到我无法直视那个人,那张脸,我只能微微垂着眼睛,盯着脚下的雪,一步一步向前挪动,如同行尸走肉。 我硬生生走到了隋风马前数丈远处才停下。正要行礼,却听见了“砰砰”的闷响。 原来是盾手纷纷上前,排成盾墙,阻挡我的去路。 “来者解剑——” 他们收去了我的长剑,才让开道路。 这时,我才终于攒足了勇气,去看隋风的面容。
第3章 囚车覆雪 其实单说相貌眉眼,隋风的变化并不太大。只是银盔将他的面目映衬得更加冷郁而已。 他周身气质却是与三年前截然不同了。昔日的明朗全然不见,取而代之,满萦了幽森的肃杀之气。 那视线锋利如剑、寒冷如冰,居高临下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心头寒意遍布。不知道自己的死期还有多久到来,又是个什么死法。 我们在风雪中对视了一会儿,他才调转马头,鸣金收兵。 他的士兵将我带到战车后头,搜我身,可谓无一处不详细。先是叫我脱得只剩下薄衫,又从头簪到靴筒,全部逐一查验。我冷得直哆嗦,却也能感受得到,那士兵的右手在我腰间暧昧的流连。 尽管我要赴死,也不容这等下人来辱我。一股无名的怒意冲上灵盖,我蓦地朝他厉喝: “你没资格查验我!” 果不其然,马背上的隋风寻声回头,正看到那士兵摸着我的腰。 士兵猝然受了惊,手都还未收回去,便见到一根金梢长鞭裂空而来。啪的一声促响,他手背上兀然泛起了一道狰狞红痕。 骏马踏雪踢风,眨眼功夫便停在了我们面前。隋风的眉眼隐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他勒停马首,声音冷极:“查、仔、细!” 士兵跪倒在地,边抖边说:“……王,王上恕罪!” 在隋风地注视之下,士兵再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草草查了,便让我再次穿上衣裳。 我被锁在满新的囚车里,押往他们二十里外的营地。 隆冬腊月,雪花落了我一头,渐渐也开始融成雪水。我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裘衣,不住发抖—— 我的身体早已不是当年了。 其实我初入梁国时,隋风大概是不信任我的。我入梁国都城的第一天,他就暗中给我下了毒。只要我乖巧,那我每天的吃食中,他又会命人加入解药。 多年来毒深入骨,虽然赵王找了无数神医来为我配解药,却依旧不太对路。 事到如今,我已是勉强维系着这条命罢了。 说起来,竟也算不清我和隋风之间的恩怨纠缠,评不出到底是谁更对不起谁。 我的意识渐渐昏沉。就在我将要昏过去时,队伍忽然停了。铁锁的声音响起来,旋即囚车的门猛被拉开,带着烦躁的力度与刺耳的吱呀声响。 一个强大的力道将我拖了出去。 意识不清之际,我被人粗蛮打横抱起。我想看看是谁,却没能睁开眼睛。 不知昏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周遭温暖如春。四肢百骸都如同刚融化一般,恢复了知觉,却没什么力气。 我身上是一件珍贵的氅袍,内衬一层野兔皮,温暖而柔软。浑浑噩噩间我支起半边身子,勉强辨认着身边陈设。 是飞驰的马车内。 隋风的身影骤然入了眼。 他已经卸下了铠甲,只穿着一袭冬袍,冷着脸坐在位子上。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虽然我成了阶下囚,但到底也是赵国人。于是我不禁迷惘地想着,该称他梁王,还是王上? 车厢内静得让人倍感压抑,我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个答案,干脆同这位旧爱不要脸地寒暄起来: “梁王将我这阶下囚带到这里,可是有话要问?” 隋风面色不动,只有唇畔闪过一抹讥讽:“你没话要说?” 我不由得低哑一笑:“罪臣无话可说……听凭梁王处置。”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处置?”隋风不屑,“孤想问问你,你若身死,该按照什么仪制,来办你的身后事?” 身后事。 我竟还有资格办身后事? “梁王若肯留我全尸,我便不胜感激了。至于其他……不敢奢求。” 隋风脸上更添了几分嘲弄。 “赵国太子玉?”他跟我翻起了陈年旧账,“你这假太子!不过是个将军之子,因为赵王对你的偏爱,封你为武安侯。后才冒名顶替赵国太子,入了大梁。” 我嘴唇嗫嚅了下,没有说话。 毕竟他说得都对。 “听闻,赵王对你的喜欢,远超臣子,甚至是太子。时常携你在侧,出入不同场合。外朝使臣觐见,宴席内总有你陪侍赵王的场面。” 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但我也隐隐觉出不对,下意识地反驳:“王上他并非……” 正想替王上辩白几句,却恍然意识到,王上已经视我为弃子。 这令我再度感到迷茫。 多年来我背负王命,辗转于异国他乡……现如今,一招“弃车保帅”之下,我成了“车”,赵王便是众人保住的“帅”。他安居于高殿之中,指点生死。 不得不说,权柄真是好东西,难怪人人趋之若鹜。 可赵王昔年对我的教养之恩,却又在我心中无声涌动,我还是为他说了两句话: “赵王他……并非你想的那样。他于我有栽培之恩。” “栽培?”隋风眸中精光四起,仿佛别有所指,口气森然,“栽培哪里,身体么?” “……不是。”我的辩解显得有气无力。正要再说点什么,下颌却蓦地被他掐住。 隋风英毅的面目霍然靠近过来,却也难掩其上的狰狞之色,他道: “你十五岁入我大梁为质。什么赵国太子,在那之前,你不就是赵王的男宠?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被他掐得生疼,下意识挣了一下。 隋风丢开手时搡我一把,我的头撞在了车壁上。好不容易找回东西南北,便见到他正狠狠盯着我,道: “你当初不情不愿接近我,在我身下承欢。”他嗤笑了一声,“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杀我,嗯?” ……我懂了。 隋风将我弄到车里,无非是有几旧句话想问明白。这样即便我死了,他也无憾了。毕竟,我或许是他年少时的一场绚烂绮梦。 我沉默了一阵子后,重新坐好。莫名觉得眼前的梁王实在是真实可亲,比梦中的厉鬼要强上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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