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将终至于此。 戴月来也抬眼望向静谧无声的“星空”。 沉默许久, 再低头时发现周静水已经席地而坐, 好像忽然被什么抽空了力气,正出神地自言自语:“那么是说,病毒爆发前的旧文明时代人类就已经从太空发现了‘场’?可是以当时的太空航行技术,是在哪里发现的?星汉计划又是怎么接触到这种太空物质的?我……我爸他……” 戴月来斟酌问道:“那……弗里兰老师,以我们现在对‘场’的了解,您觉得我们能解决它对自然生命的影响吗?” 弗里兰没有回答。 戴月来:“弗里兰老师?” 周静水抬眼,突然腾的一下起身:“弗里兰老师!” 弗里兰沉重的身躯倒向周静水的双手,防护服拉起尖锐的警鸣声:“iCard用户20850909,生命体征衰减中,呼叫急救中心,呼叫急救中心……” - 许多年后直到戴月来看到地月广场上终于竖起弗里兰的专属名人纪念碑,才终于明白那次看星星的邀约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告别。 弗里兰再也没有醒来。 星汉手环极个别的样本测试成功了。出现了和戴月来一样的超级免疫体。虽然大部分临床试验参与者病变暴亡,但测试区的蓝釉隔离层严密地将病变感染封控在安全范围内,并且特研处为临床测试志愿者提供的续生保险使这种测试暴亡成为一种类似冒险的游戏挑战。实验效果仍不可控,成果的量产和普及仍遥不可期,但无人苛责,万众欢呼。 特研处的财政收入暴涨。 星际人类教育的奠基人、新人文主义思想家弗里兰先生的纪念碑上写着一句极为平常的话:“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在星际基建总工程师唐棠的退休典礼上,戴月来想打探除此之外弗里兰是否还有别的遗言。衰老的唐棠坐在轮椅上,由一个神态肖似弗里兰的年轻人推出来,唐棠乐呵呵地抱着人们献上的捧花,让戴月来凑近耳朵,说:“没有,没有了!” 戴月来多看了几眼唐棠身后的年轻人,唐棠神情坦荡地介绍道:“这是我的新伴侣,我打算再续生一次,和他去远地星系一号宜居星定居,度过最后一轮完整的人生。” 年轻人也坦然地向戴月来微笑致意。 唐棠诚恳地握着戴月来的手:“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就比如我亲爱的弗里兰,从来不会问我是否爱他。戴先生,如果日后星联政府决定把我也竖在地月广场上,我希望由你来为我立碑。” 戴月来:“需要把碑立在弗里兰旁边吗?” 唐棠哈哈笑:“当然,当然。请为我刻上,‘Freeland’s Guardian’。” - 回去之后戴月来问周静水:“你想退休吗?” 周静水在拟生态舱的大草坪上摆弄着一群实习生小孩建造的巨大宇宙网络积木模型,大声回道:“我听你的!” 那个模型实在太大了,周静水人挂在上面,像一只蚂蚁挂在摩天大楼的脚手架上,阿莱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窜上爬下,戴月来无处下脚远远站着:“如果我死了,你会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吗?” “轰隆”一声,脚手架坍塌,周静水摔了个四脚朝天。 周静水多处骨折,躺进医疗舱里,痛得龇牙咧嘴泪眼婆娑:“祖宗,别拿这种话考验我了,哥续生的命也是命呐!” 戴月来愧疚地陪护在旁:“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和唐所长有时候很像。” 周静水咬紧后槽牙,伸出仅有的一只能活动自如的手臂掰正戴顾问的脸:“你看我像别人什么意思?白眼狼,又打着什么坏主意?” 戴月来垂着眼,凑近和周静水贴了贴额头。 要感谢星际人类医疗技术的发达,周静水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从医疗舱里爬了出来,揪起戴月来的后脖颈把人塞进了一艘飞艇。 飞艇穿过飘渺的蓝釉带、璀璨的星云团,滑翔进深邃静谧的无极真空。百亿光年的宇宙星图铺展在眼前,戴月来提醒道:“如果不打算退休的话,我们的蜜月旅行不能超过720个近地星系时。” 周静水恨得牙痒痒:“谁要和你蜜月旅行?” 戴月来眨巴眼:“不要吗?那我想回去了。” 周静水一把按住戴月来伸向操作台的手:“带你看个东西。” 艇身一阵摇晃,像一叶扁舟荡进了无形的海浪中,戴月来疑惑地蹙起眉头:“这是……” 面前一片漆黑空洞的太空忽然有些异样。戴月来定睛细看,只见眼前原来有一座庞大的、黢黑而坚硬的“墙壁”,仿佛金属与岩浆浇筑而成,敦实厚重。飞艇贴着墙壁继续滑行,结合面前的导航图,戴月来发现这堵“墙壁”是一个巨大球体的表面。根据坐标定位,戴月来推算道:“这就是前段时间两星系共建的贸易港?” 周静水神气地一点头,开始滔滔不绝:“厉害吧。这将是未来两星系联邦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超过一半的星际航道都要经过这里,每位星际公民都将拥有至少一件这里流转过的商品,港口的人流和灯光每一分每一秒都不会停息……。” 飞艇着陆后,戴月来才发现周总长竟然真不是吹牛皮。高高低低的建筑、熙熙攘攘的街道,比当年的亚欧中心城膨胀了不知多少,比更久远的古代地球时代和平时期所有国际大都市统统加起来还要夸张无数倍。 由于周总长和戴顾问的脸经常出现在公众视野,一路都是打招呼的,周静水仿佛并没有什么目的地,拉着戴月来顺着人流瞎逛——鉴于大星际时代人流成分的复杂性高度吸引了戴月来的注意力,周总长的独断专行没有遭到抗议。 戴月来在一个贩卖“奇花异草”的路边摊前挪不动脚了:“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白头发老头,握着戴月来的手喜笑颜开:“这是咱们近地星系三号星的特产夜光海带,彩虹光呢,稀罕!” “海里长的?”戴月来困惑,“三号星没有海。” 周静水:“它只是长得像海带,是陆地植被。建议命名为‘空气海带’。” 摊主:“您是专家啊,其实它登记的学名就叫‘空气刘海’!和海带一样能吃呢!裹上面包糠炸至两面金黄,贼香!” 戴月来:“您是地球时代的人?” 摊主:“嘿嘿,买一盆吧,好养活。” 戴月来就要付款:“怎么卖?” 摊主比划了个手指:“十万新星币。” 周静水一把拦住戴月来:“诶?非法经营了啊。给你二十万,去港口政务中心把货品许可证注销,罚款交了。” …… 戴月来抱着花盆,从“夜光海带”的叶片背后摸索拆卸下闪瞎人眼的七彩灯片:“……” 周静水感叹说:“人类啊。” 戴月来:“那你还给他二十万?” “这不是比非法兜售潜在入侵物种情节轻多了嘛,再说,”周静水大大方方环着戴月来肩膀,“咱们买到的是一种名为‘快乐海带’的居家旅行必备好物,它夜不夜光我不知道,你看到它眼睛放光我看得清楚……” 戴月来:“我那是看他……” “看他不打算活了——这类人在人群中很容易辨认,一脸看破红尘的无所谓,一副老子不吝赏脸和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深情告别、我看谁敢不接我的戏的狂样子,”周静水抄走花盆揣怀里,“哼。” 戴月来:“我不明白你的怒气来自何处。” 周静水串街走巷,在一个僻静的街道角落,抬手打开了一扇隐蔽的房门——迎面入户的墙上挂满了前段时间司徒的圣诞趴上周大总长强揽着戴顾问抓拍的蛋糕糊脸双人大头照。 周静水带上门,示意戴月来自己往里走:“来自于你啊。你要是也敢有样学样,给我来个坐化成佛得道升天,我就要去变成厉鬼。” 戴月来:“这么可怕?” 周静水抱臂靠在门板上,目光跟随戴月来的背影:“是啊。” 房间的布局和他们年少时的家如出一辙,甚至空气中的气味也原样复刻了,空间港人工设置的夏夜环境让人错觉窗外竟有虫鸣。 昏暗中,戴月来只走了几步就不再向前,顿在了原地。 周静水叹了口气,放下“快乐海带”盆栽,抬步走上前去,从背后抄起戴月来的手十指相扣地握住:“你和弗里兰不一样,所以我和唐棠不一样。和什么苦苦甜甜都不一样,要是再明知故问,质疑和试探我的心意,我就会变得比现在烦人一百倍,变成厉鬼,每一分钟在你面前出现六十次……” “呵……”戴月来笑出声。 “还敢笑得出来?这位先生,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这是最后一回。现在请你郑重地发誓,你将永远摒弃革命懈怠主义、杜绝消极斗争思想,志愿作为新双星系联邦政府最高代表委员会积极进取的一员,与你的终身伴侣一起为人类文明的建设奋斗终生……” 戴月来转过身:“我看不破红尘。” 周静水被逼退一步又贴回门板上:“……嘶” 人类社会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宇宙观都日新月异,更别提个体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所有人都拥有无数个崭新的选择,有人选择结束颠簸的一生,有人还愿意继续折腾,有人去拓荒星工地开挖掘机甲白手起家,有人把仿生肺都典当了换一艘能闯荡四方的私人飞艇。 戴月来贴近,对着嘴唇突然不容拒绝地亲吻上去——红尘大道无数,而我只能走一条,不管过去,还是未来。 因为我生性难除的胆怯和软弱,失去你将使我无法存活,很抱歉,我的生命早已如此紧密地与你绑定,彻底违背了新文明中自然人独立自由之意志,如果走上星际法庭,最偏私的法官也无法免除我全方位绑架星系总长的罪责。不管是病毒,还是死场,不管地球文明大厦崩塌,还是宇宙星群终将湮灭…… 周静水就要喘不过气来,眼看情况就要脱离掌控,连忙手脚并用地扒拉戴月来,胸腔里笑出声:“等等!等一下……嗯……” 他一掌拍到身后的照明开关,“唰”的一下室内灯光大亮,泼天的彩带和亮片兜头盖脸喷来,无数张大熟脸拥挤上来:“哇——哦!生命万岁!百年好合!” 佩娜:“呸呸呸什么百年好合,起码五百年好合!” 宋尔:“音乐音乐!” 索菲亚:“摄影跟上跟上!” 司徒:“你们几个蛋糕推来!快快!” 端着全息摄影机的安康被蛋糕车绊了一个趔趄,四仰八叉摔进阿莱怀里——大家伙注意力被成功转移。 戴月来背对众人,张开五指朝周静水展示刚刚戴上手的一枚双星环戒指,狡黠地微笑。 周静水一摸衣兜:“……” 除了绑架罪,戴顾问还盗窃星系总长的私人物品,对星系总长实施人身攻击,窥探总长的行动计划机密,实在罪不可恕,必须从严处置……周总长决定当场把人缉拿归案给他点颜色看看,忽然又一个亲吻印下来,戴顾问一身薛定谔的内敛羞涩和诸多不合时宜的奋进英勇,实在令人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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