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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为我回来了，小汤米欣慰地想。 他抬手擦擦眼泪，低头朝下面望了望。珀迦托雷在高高的云端，离地面那么远，家在哪里根本望不见。 他走得很慢很慢，步子迈得歪七扭八，就像喝醉一般。他用不好、也不想用翼式背包，只把那对硕大的翅膀背在背上做个样子，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奇怪。珀迦托雷街上的行人稀少，大家都习惯飞行，偶尔落下来走几步，也不会把翅膀收起来，因为这里实在太大，走路费劲儿，人间的代步工具又用不了。 他不想回到空空的房子里，四壁之间只有他一个人，连说话都有回音。 他忽然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用纸包着的半截火腿肠——这是他早餐剩下的——也不吃，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大天使米兰达从出赫柏通天塔大门的那刻起，就注意到了这个鬼鬼祟祟的孩子，一直远远地跟着。 他总是能让她想起一段遥远的过往，属于她还在人间的日子。她不由得迁怒约书亚，让这个初来乍到的孩子一个人游走在危机四伏的路上。虽说珀迦托雷比起人间要安全许多，可关于从黑尔逃逸的猎魂兽在此间游荡的传闻从未止息过。 而且，他看起来连飞都不会！ 她想着明天见到约书亚，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带新人是要负责到底的，像他这样管了头就不管脚咋成？ 一条飞犬从她头顶掠过，落在离小汤米两米远的地方。它浑身金毛，背上长者一对浅金色的羽翼，姿态矫健，脖颈处有一圈蓬松的领毛，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竖在半空，翕着乌黑的鼻子缓缓朝孩子靠近。 飞犬是非常有灵性的小动物，它们本是人间的宠物犬。按照规定，赫柏通天塔不收容动物的亡灵，但神奇动物研究所认为这样的生命不应该只存在于人间，于是将死去的宠物犬进行改造，给它们插上了一对和毛色相称的翅膀，投入潘瑞戴斯，作为工作犬使用。所以从天性上来说，它们与人间的狗狗并无差别。 小汤米刚伸手摸到飞犬的脑袋，它就立刻缴械投降，围着他又叫又跳，大尾巴摇得像个螺旋桨。孩子开心地掰下一截火腿肠，放在掌心里递给它。 哈！我知道你在动什么脑筋了，小子。米兰达心想。 她不能放任他这么违规，然后受到赫柏纪律委员会的处罚，可能会被调去天气区做更苦的差事，或者是在若干年后进入轮回系统时由于一两个负积分而被丢进不好的人家。 “住手！”她撤去隐身咒，猛然出现在小汤米面前，十分严厉地说。 孩子被吓了一跳，慌忙收手，可还是晚了一步，飞犬的舌头从他的掌心舔过，卷走了那节火腿肠。 电光火石间，一团不知道来处的金色烟雾将他们包围。飞犬开始慌乱地吠叫，小汤米看不见它，但知道它就在身旁，于是蹲下来紧紧搂住它，把脸埋进它厚实的颈鬃，轻声道：我在，别怕。 等到烟雾散开，他感觉到一条湿润的舌头正在自己脸上乱舔，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松开抱着飞犬脖子的手，怯生生抬头，正对上一双严厉的墨绿色眼睛。 那双眼睛看起来十分不好相与，不苟言笑，气势汹汹，吓得小汤米赶紧又垂下眼帘。他一直有些害怕米兰达，觉得这位大天使十分凶神恶煞，和以前学校里严厉的教导主任有的一拼。不过她倒从来没有真的训斥过他，让他留下如此的心理阴影，全要归功于约书亚每天事无巨细的抱怨。 “你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吗？”大天使双手叉腰，杏目圆睁，视线凌厉如宝石棱角。 小汤米连头都不敢抬，只能茫然地四下张望，忽然发现飞犬的翅膀不一样了，几乎缩小为原来的一半。 “它……它的翅膀！怎么会这样？” 飞犬自己倒是很不在意，扑腾着明显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双翼在原地转圈，像只肥硕的蜜蜂。 “难道约书亚没和你说过？”米兰达皱起了眉头，“投喂飞犬就等于缔结收养契约，你现在是它的主人了。” “真哒？” 小汤米高兴得蹦了起来，他张开双臂，飞犬一跃而入他的怀里。 他一边揉着飞犬的脑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听见没有？你现在是我的狗狗了，我的狗狗！我有狗了！我终于有狗了！” 大天使动了动翅膀，扇他一脸凉风。 “但是，在潘瑞戴斯的律法戒石上明文规定着飞犬是属于潘瑞戴斯的，居住在其他地方的居民禁止饲养飞犬。它们是工作犬，是有任务的，你现在擅自与它缔结了契约就意味着它再也无法履行为潘瑞戴斯送信的职责，这对上面来说是个损失，而你也必须为此受到惩罚，你知不知道？” 小汤米不懂从大天使口中飘出的一连串长长的句子是什么意思，在学校里他就有点注意力焕散，很难集中精神，因此成绩老是不太好。他只听明白这件事有严重的后果，严重到他承担不起。 孩子顿时慌了神，眼泪夺眶而出，他觉得自己怎么这样惨，好不容易到了个大家都对他好的地方，正在慢慢适应起来，却忽然又被告知要失去一切。 “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只想……只想让它给我妈咪送封信，告诉她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就像心脏被人拧了一下，米兰达感觉胸腔里一阵刺痛。 她理了理自己羊毛卷的红发，将所有发丝拨到肩后，再次端详眼前这个孩子。他只有十四五岁啊！第一次离开他的“妈咪”来到这里，而且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 作为大天使，她了解每个人生前的故事，自然也包括小汤米如何英勇地在放学后的巷子里，阻止了那群大孩子对一个女孩的霸凌。他是个多么好的孩子！他只是想联系自己的“妈咪”，怎么能叫他为这点区区小事就遭受惩罚？ 而且归根结底，这都是约书亚的失职，他怎么能连这些都没告诉过他？ 米兰达弯下腰去，看着他泪水朦胧的灰眼睛。她不善于表达感情，即使是这种温情流露的时刻，也显得有些生硬冰冷。她用指节轻轻刮过他缀满雀斑的鼻尖：“好了，惩罚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现在，快给你的狗狗起个名字吧！” 小汤米愣住了，抽抽噎噎地望着她。 “好啦，别太担心。赫柏纪律委员会那边，我来处理，你就负责照顾好你的小狗。” 他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扬起来，最后冲破泪水的防线，在脸上拧出一道雨过天晴的彩虹。 “我准备叫他——小金！” 米兰达揉揉他布满小卷毛的头顶，这一刻，她觉得他真的好像自己的孩子，那个她离开人世前，没来得及道别的孩子。 “你得牵好它，别让它到处乱跑知道吗？万一被别的人看见，我可不敢保证他不会去纪律委员那里举报你。” 小汤米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看到孩子的小本子躺在地上，正摊开到信的那一页，就捡起来，撕下那张纸，贴身藏进衣服口袋，把本子还给他。 “信的事情，我明天安排其他灵魂打捞小队替你去送好不好？飞犬是不能够进入人间。” 小汤米感激地说不出话来，他向前一扑，给了大天使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谢谢你，天使姐姐。”他甜甜地说。 “下次叫我米兰达就好。” 她展开翅膀飞到半空，朝他伸出一只手。 “来吗？我送你回家？” 小汤米仰望着大天使壮观的翅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天使飞翔，兴奋和羡慕都一笔一划写在脸上。他朝她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脖子，就像在家里拥抱妈咪一样。米兰达一手搂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抓起小金的后颈肉，挥动双翼，撒下一路天使的金粉。 在回去的路上，她问小汤米：“现在和我说说，你们队长约书亚，每天都在干什么？”
第7章 第一日（6） 入夜后，站在珀迦托雷往上看，一望无垠的星空被通天塔和光束割裂。 赫柏通天塔是无论从什么角度都绕不过的建筑，它贯天踏地，地基建在靡拉旱火山的山口，顶端没入潘瑞戴斯之心的光晕。 靡拉旱火山，是黑尔的官方入口。作为地球上最古老的活火山，它已经沉寂了数千年，上一次喷发造就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末日浩劫。 珀迦托雷档案馆中的羊皮卷记载了当时的情景：滚烫的岩浆自山口夺眶而出，热浪翻涌席卷大地，魔龙挥舞着巨大的双翼掠过城池，它饱饮岩浆，再将火焰布散到更远的地方，人间遍地是焦土，男人们举着断兵残铁声嘶力竭，女人们怀抱焦黑的尸骸大放悲声…… 据说，当年多亏了两位创世始神之一的光明神，是他用利剑制服魔龙，将它锁进黑尔的幽暗深谷，又献祭出自己的魂灵，平息了火山的怒焰。 这件事以后，他便避世不出，将自己关在宫殿中，休养生息。中天之上，那枚最明亮的发光球体——潘瑞戴斯之心——就是他的居所。 约书亚时常会仰望天空，望着那枚明亮的大圆球，猜测是什么样的神明会住在里面？它是天空中最不可忽略的发光体，是潘瑞戴斯的心脏，是整个灵魂枢纽的能量驱动，是世间秩序的维护基础，他受众人的仰望，却从不抛头露面，这难道不有些反常吗？ 他不是一位大隐于市的高人，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毕竟有关这些远古的传说的记忆都已随风而逝，羊皮卷上模糊的字迹只有关于千年前那场浩劫的描述，但对于这位光明神，却只用寥寥数语带过，而在潘瑞戴斯工作的所有人，包括高贵的大天使，也没有一个见过他真实的样子。 彼时，此刻…… 约书亚今晚忽然发觉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那就是他知道自己小队每个人的过去，知道自己上司米兰达的过去，甚至了解那枚闪闪发光的圆球里住的光明神的故事，唯独就是想不起自己的。 早些时候，在办公室里，被那个叫崔斯坦的亡灵逼到墙角，被迫听了他一通不知所云的告白，听起来他似乎很了解自己。而后，当他将对方送入黑尔，独自静一下的时候，他方才咂摸出一丝不对味儿—— 对哦！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过去？ 从赫柏通天塔回家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越想心就越往下沉。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他的过去在记忆里是一片空白！ 他把身边所有人来这里以前的故事都想了一遍，望着空中那明媚的大光球将古早末日浩劫的历史背诵一遍，可就是找不出一点关于自己生前的线索。 他明明记得自己七十年前才来到珀迦托雷，可为什么又仿佛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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