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我想请你将神舍整顿一番,最好是上下一致,风气清正。” 她诺诺地点头,还是跪着,收了收情绪才问我:“那公子,咱们神舍的规矩怎么立,您要个什么样的?” 我摇了摇头,给自己添了茶:“我的地方,自要按天虞的规矩。待于铃回来自会行事,你不必操心。” 红木似乎有些震到了,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神中闪过一丝说不上来的慌忙,问道:“那,神舍里还进戏班子吗?” 我喝了茶压下苦涩的药味,抬头看了看她,道:“这是药圃单子的交换,不可毁约。” 她便悄悄松了口气,稍作思索,似乎有了想法,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公子放心去,红木定能办得妥帖。” 我笑了一下,她如今对自己这随侍丫头的身份倒是适应得好。倘若不思忖些别的,倒真有些忠心耿耿的模样。 她又踟蹰半晌,忧思难解般开口:“公子这般是打算撑着周府?可是陆二少爷那边,您放心得下吗?” 我皱了皱眉,从前不觉着有什么,多了一分心以后便有些抵触她提起昭戎,适应了半晌提醒道:“神舍有神舍的事做,与旁的无关。” 黎红木似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说起了旁的事:“穆青随我一同过来的,还不知道您在这里,公子要见他吗?” 我应了一声,她便把空碗带出去了。 陆昭戎替我考虑的很周全,把穆青留给我,我几乎便不必再过多准备些什么。 我见穆青的时候连同梅皖昀先生也过来了。我还在想他何时到的锦城,他便目中含着隐晦的打量,动作细微地点了点头。 他露出些微欣慰的神色来,笑道:“小公子瞧起来比先前稳重得多,想必思虑周全了不少。” 我一愣,也不知他是如何瞧出来的。 不过梅皖昀先生似乎很高兴,半点没瞧出我如今病恹恹的,在他眼里,我恐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半大少年。 思及此,我心下也轻松了些,回之一笑道:“先生谬赞。” 穆青似乎有些惊讶我对先生的随和,多看了他几眼,但也总记得交代清楚,说:“公子一早嘱咐了梅先生,到了锦城便来神舍等着。” 我安静了片刻。 昭戎放心不下我自己一个人,此次是我与他头一回分开。 也的确,对于在一些频繁算计着的人群里应对,我总是不及他的。 梅先生见我不说话又多打量了我几眼,大概在南术时得知过我的不同之处,未得到证实,如今总算有所发觉,有些奇异。 我思维发散许久,还是给了穆青回应:“他昨日,怎么样?” 穆青顿了一下,回说:“公子昨日看起来兴致不高。沈公子来过一回,没多久便离开了。” 我再次沉默。 从前我答应过他,往后生气不可对他不理不睬,我昨日昏迷,想必他心中有误会。原本陆昭戎便好像对感情事上有些胡思乱想,如今我没有回应,他心里应该很难过。 这般想着,我便又有些走神,一直盘算其他事的心思也偏了许多。 好在没多久我又勉强记起来,问梅皖昀:“先生可还记得,马车与飞行一事?” 梅先生愣了一下,似没料到我会忽然提起旁的事来,稍作反应才开始往回思索。 半晌后,他似是有所回忆,但又不是很确定,迟疑地看着我。 确实,我没有同梅先生探讨过很深入的话题,更何况我从前尚浅薄。当日他与我讲出行为何用马车而不飞行时也是随心所言,想来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我想,他们当日误打误撞解了一些麻烦事,应当会有很深的印象。 事实上,并非不入世,我便一无所知。只是天虞与人间站得角度不同,行事也大有不同。 我神色谦谨地注视着他,由衷希望他后面能够配合我,说:“先生,你应当没有听人提过我生长的地方。” 他迟疑地看着我,更有些疑虑的模样。 我并不理会,接着说:“当日我们说,智者往往创造价值,掌握权利者分配价值。但于此之上,常常有一部分人处在赋予价值的位置上,比如周鄂,比如昭戎。” 在我缓慢的语调里,梅皖昀的神情逐渐变得愕然,随后顺着我的话往下想了想,忽抬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这是明白了我说的,于是回应般点了点头。 他目光变得呆滞,看得出心神受了极大的震动。 他拧眉看着我似在往深处想,忽然间脸色苍白,似乎触及到了些深刻的东西,反而打碎了他以往的认知,早成了很大的混乱。 我叹了口气,等他缓和了好大一阵才放轻了声音说话:“我很希望西部此行,先生能忘记立场,随我意行事。” 在不虞山的教化里,创造者皆为“智者”,颇受人敬仰。而在人间,创造者往往是最下面挣扎的人。又因为人贪婪的本性,所以掌握权利的人在人间往往被称为剥削者。 但是造成这些状况的本质原因,实际上却是周鄂代表的这一部分人。 他们并没有赋予创造者者足以令人觉得珍贵的价值,以致创造者本身不认为自己有价值,从而被剥削者控制,生不出反抗之心。这也是为何昭戎说,被剥削之下毫无反抗的根本所在。 他们赋予了剥削者太多的价值,所以这些人才敢于去压制创造者。而今他们又想要收服创造者,必然会触及剥削者的利益。 试想,一个人践踏他人许久都被追捧,如今却要被令他如此的人放弃和抢夺,任谁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选择的方向是正确的,保护创造者,消耗利用世家,正是他们赋予创造者价值珍贵这一思想的过程。 只是太过艰难。 我看着梅皖昀最终化为了然与震憾的目光,再次叹了口气。 我最初同周鄂托梦,不是想叫他派人来寻我,也不是要赐予他什么物件。我只是想提醒他,以陈郕先前的形势,再不久便是分崩离析。一片土地的分崩离析,足以叫我有所感应。而彼时周鄂心里想得却是,以陈郕这般,问鼎天下。 而今已经有所变化,却仍然太过缓慢。 从前我说不出这些话,后来我并不太想说,现下我……想叫陆昭戎,轻松一些。 我对他们的弯弯绕绕不感兴趣,也看不透个中算计,我的职责只在于降下预示,赋予庇佑,聆听祈愿。我甚至不需要信徒,只需偶尔拨乱反正,作壁上观。 只是我如今明白了些真相,知晓于桐的一片苦心,也知晓人间与天虞为何不能互解,便不忍心看陆昭戎再受困其中。 我爱他。 我能为他做的很少,因为我不懂,也不会。我来到人间,就像他到天虞去无所事事一样,我事事都要仰仗他。还因为这些不能互解而无知无觉地伤害他,使他不能心安。我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他。 我甚至,没有想过稍有动用些什么他需要的东西。 梅先生脸色变换,神态复杂地向我点了下头。 我知他心中已有计较,只是现下还要去往西部,不宜过多探讨。 大概是喝了药的缘故,我身体滚烫的力度不知是轻了些还是更重了,很疲乏,于是便说:“先生可替我走一趟高家?晚些时候要启程,我想歇一歇。” 他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连礼仪也忘了,思虑重重地走出了门。 穆青神情复杂地站在原地,一时显得有些无措起来。 我难得见穆青这般,便笑道:“别愣着了。你去替我修书一封,遣人快马追着送去你家公子手里。” 穆青回神般停顿了一下,问道:“写什么?” 我小声清了清嗓子,嘱咐道:“我前日并非负气离去,只是身体不适,近来一直在生病,过于严重,怕他瞧见了心里不舒服。” 穆青傻傻地反应了一下,脱口而出:“啊?” 我:“……” 这孩子果真是,我原先一直以为他是很机警的人。 我叹了口气,叮嘱道:“你写,以你的口吻写。仔细与他解释,多加润色,只不要提是我讲给你的即可。” 穆青愣了一下,神色一瞬之间古怪起来。 仿佛对我有了新的认知,他极其隐晦地飞速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恢复了平常严肃认真的模样。 “是。” 我随意摆了摆手,没理他。 昭戎那个性子,如此一封信,定会反复思索他为何没有发现我病了。会觉得我病得当真是很严重所以才不告诉他之类的,这般想,便不会只顾着伤心去。 我见穆青离去的背影又恍惚了一下,随即心绪便沉寂下来。 我抬起手臂,怔怔地伸出手看着。 茶杯在在空中浮起来,再跌落在桌上,往复了几遍,我默默收回了手。 ----
第83章 相思欲语谁,情浅人不知 我不打算等于铃。 她再快也不可能一两天来回,更何况她带着旁的再安顿一番,将神舍整顿一遍,又要不少时间。 周鄂为表看重,领着一干人前来相送,周芷也在他旁边。 周家几个姑娘也都在,沈桓和沈桑也瞧着我。蒋琼小公子抱着胳膊,一副懒洋洋的轻浮神态像极了蒋凤吟。 我侧坐在马背上慢悠悠走了几步,看前面意气飞扬的高家小公子行军号令。 梅皖昀先生勒马靠近我,低声询问:“小公子为何不到前面去?” 我抚着马背上的鬃毛,低垂着视线,道:“我们不是去征服西部的。” 梅先生愣了一下,扯着缰绳落后了我半步,没再说话。 我回头望向锦城的方向,远瞧着,青翠的绿色已经逐渐覆盖在城中。锦城上空的颜色依旧浑浊而复杂,乌泱泱一片兵甲立在城郊。 穆青背了一个大包袱,里面都是昭戎给我收拾好的东西,然后才是一个小包袱,装他自己的衣服和干粮一类。 我问梅先生:“高霖是独子?” 梅先生朝我点了点头。 我心道那得看顾好了,不然得结梁子。 高霖喊了几句行军前一贯的口号,接着行至我跟前,神色复杂地看了我半晌,抱拳道:“拜见上神。” 我应了一声,没理他,只是看着个个目不斜视的兵甲,有些游神。 我同高霖有些渊源。上元节那天他从街上打马而过,正巧撞上我。以至如今他见我时,多少有些心虚。 那时我同昭戎一起在街上,他叫我去给他买红豆饼,想到这我低头笑了笑,道,昭戎出行前想必也是如此。不过他比之高霖可能会说更少的话,温柔之下锋芒毕露。 若是我在场,恐怕又要看着他发怔犯傻。 我不至于会同个小娃娃一直计较,只是觉得这孩子着实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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