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罪责不需要任何人替我背负。 天虞山上人不算多,可是这么些年我也没记住几个。 太无趣了。 反倒是认识陆昭戎以后,尽管每个人都连名带字,我回忆起来也很清晰。 她还是觉得我想融入人间去生活,上次就是这样。 实际上,只是因为天虞山太过单调,往往,他们总是修正我,并不会接受我的鲜活。 我默默忍耐半晌,转眸看向陆昭戎,并不想跟于铃辩解。 ……陆昭戎用一种很平静,很温和的神情注视着我——我居然在此刻能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他在猜测我的过往。 我愣怔了片刻,有一时的恍惚感。 我……已经不觉得,他温和平静的神色,是他的风度了。 心跳声毫无预兆地空了一拍。 我随着昭戎来到人间的第二年二月末,已经开始,下意识揣度他的心思了。 ----
第73章 春正浓,烹茶煮落红 南术城的花被行人摇了一地又一地,于铃来了一回,陆昭戎便再也没有闲暇时间同我待着了。 我每日枕在桌上悄悄看他,听着他处心积虑的部署,慢慢深思。 微凉的阳光总是轻轻打到他身上,淡色的金线慢吞吞绣着关于陆昭戎的一幅图。 于桐的咒术有时压得我很难受,枕着枕着,我便会倦怠。以至我后面几日都不是太清醒,昏昏沉沉。 常常醒来,我会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瞧见陆昭戎在一旁睡得很沉,浑身上下透着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心疼。 仿佛,他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得到一时半刻的安宁,停止思考。而我什么时候想躺下,便躺下。 这时我才能安静地同他待上一会儿。 和他的辛苦比起来,我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庸庸碌碌。 我仔细考虑了很久,最终叫穆青去寻了梅皖昀先生,在隔壁的屋子里探讨一些我从前不曾接触过的事情,慢慢学着。 沈桑时不时送来张小字条,偶尔会笑话我字写得不够漂亮,将我从焦躁不安的边缘往里拽了半步。 有时看着陆昭戎冷静的神色,我竟也有些恍惚——从前这些事,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我。 而如今我是其中的一颗棋子。 我偶尔会觉得,在他心里,我和他的谋划比起来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我想,人间的春季太热闹,什么树开什么花,团团簇簇,不似我这般单调。 如果……是陆昭戎执棋,他的手是非常漂亮的。 “怎么不睡了?” 他轻柔细语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侧了侧头,换了个方向枕着。 我不高兴。 我们在回锦城的马车上,他靠在马车车壁上的情态显得有些懒散,发冠上嵌着一颗淡色的珠玉,身上披着白色的裘衣。 三月里的花热热闹闹顺着南术一路跟到了后头。 他耐心地等着我的回应。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去看看南术城繁盛的景色,也不知道城内有没有紫述香。我没有问,我脾气不好。 这般安静了一阵,我半垂着眼撑起身,扯住他的胳膊慢吞吞往他怀里钻。 我枕在他腿上沉默了会,抬起眼看他。 ——昭戎眼睛里的情意似乎刻意深深地隐藏起来,那双勾魂的眼睛褪去了许多妖冶感,竟有几分叫人瞧不清的朦胧。 他看我许久,可能是我不说话,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了几下,垂眸笑了笑,重新拿起看了一半的书。 我忽然有一瞬,毫无征兆地生出一片胆怯,下意识摸向他的脖颈。 他手中动作一顿,转眸看向我。 我从他衣领处摸住那根黑绳扯出来,“哗啦”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在安静的氛围里缭绕着余音。 ——咒术的灼烧感隔着白玉穿进手心,透着警醒般的真实。 我慢慢松开了手,压住咒术的波动,心绪缓缓放平,慢慢说:“你很久没有这般和我说话了。” 陆昭戎似乎愣怔了一瞬,有片刻失神。 半晌,他眼睛明动起来,低笑了一下,说道:“才将满七日,上神。” 我安静了一会儿。 是吗? 我怎么觉着,好像已经很久了? 车内的熏香浅浅淡淡,他抓着我的胳膊缠在腰上,手上的书往旁边放了放。 他手掌抚在我额间,沉默半晌,垂眸浅淡柔和地笑了一下,“长玉。” “嗯?” 他很平静地望着我,“你想我了吗?” 我几乎听到心底有根弦拨动了一阵,阵阵回音在胸腔里盘旋。于是我闭了闭眼,避过他如期待却黯然的注视,淡淡驳道:“你撩拨我吗?” 他默了默,缓慢刻意地弯腰凑近我。 我慢慢睁开眼凝视他。 陆昭戎眼中的情意漾开,低低地笑着,若即若离的气息拂过我眼睫。 他轻轻压低声音,说:“我的荣幸。” —— 他好像很高兴。 我安静地看着他喜上眉梢的笑意,垂眸瞥了眼他放在旁边的书。 又是兵书。 他预感到要起纷争了。 铃铛细微的晃动伴着他莫名其妙的心情,我没忍住顺着他笑了一下,收了收被搁在他腰上的胳膊,安稳地闭上眼睛。 车帘细微地浮动,情绪忽有轻微的起伏,我叹说:“想了。” “很想。” 便这般恍惚过了半月多,热闹的花开遍了锦城青葱树木的枝桠。陆昭戎忙得有半只脚总入不了家门。 他很会打算。我们先前一起去买的那个宅子,已经被他的下属收拾得很妥帖了,只差院子没能折腾好。他叫我这半个月里琢磨自己喜欢的样式,也不必空出时间去想他。 但其实他想岔了,我不是忙起来便会忘记他的。三月浓春里途中遭遇的那些刺探,锦城里层出不穷的难题,陆昭戎一个人在风口浪尖上,我心底禁不住忧虑和惊险。 他忙里同我寄过书信,总是讲一些琐碎的事,问一问院子建造得如何,从不谈他又在做什么。 没多久,沈桑也如了愿。锦城里平地拔起了一座高高的楼,茶楼里听书的坐席顿时清冷了许多,一时掀起了南戏的风气。 南术的纱绡绸缎也开始时兴,忽然便都崇尚起南边的柔美了。 只是那楼的门匾不写楼,也不写台,却写了神舍。大有压折花楼一头的意图。 我便知道,他的事情正当在关紧的档口。 —— 他有时会回来我们的宅子,匆匆见我一面,谈不上温存。 我闲来无事,便常常悄悄替他回一趟陆府,看看他敏感多愁的母亲,以免利益纷争波及过去,再分了他的心。 陆府上元节挂的灯只剩了与尔苑没有摘,日日请些婢女清扫。昭戎父亲常常会去他院子里坐着,背影里总显出些落寞来。 我第一眼见的时候,还有些愣怔,从他的情绪中品出许多思念和其他复杂的情绪,回不过神来。 我回味了许久,大概领悟到了睹物思人的含义,便常常学着他悄悄往与尔苑去。 每回去,昭戎父亲都坐在院子里,很安静很安静地喝着茶,仿佛满城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后来他发现了我。偶尔我们碰到一起,他也会问我最近功课做得如何,昭戎怎么样。 我便跟他讲一些更琐碎的事。比如,我不太喜欢假山,也不太喜欢复杂的回廊,所以我和昭戎宅子里修了拱桥,种了许多悬铃木,银杏树,桐树,等等。 他总是安静地听着,仿佛在感受昭戎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渐渐也了解了我。 我不知道他是第几回发现我的,不过我确实没有刻意隐藏踪迹。昭戎父亲只会比昭戎更谨慎,隐藏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告诉他,我目前还在休整院子,我喜欢南术洗尘客栈后院的亭台水榭,在院子的池水里养了荷,起了一座亭子。 他便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倒是会生活。” 我并不觉得。 院子里种了梨树,我记得昭戎先前院子里便只种了梨树。 水榭里放了石桌石凳,有几分像天虞。 水里的锦鲤游得欢,总是一瞧见我便凑在一起打架,往外扑,尾巴在金色的阳光下甩出一道绚丽的光。 如此几回,我得了空就会去看他。 有一天,他在与尔苑摆了一套煮茶的瓷器。 与尔苑本便不多的花那天落得很重,茶杯被他从桌上轻轻拿起,我犹豫了一下,从树上落下去。 昭戎父亲很平淡地抬了抬眼,目光深沉地瞧了我半晌,似是仔细深究的打量。 我忽略掉他眼中的严厉的重压,思前想后,不太熟练地垂眸行了皖昀教的君子礼,“先生。” ……实在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了。 他垂头轻碰了碰茶杯壁的温度,又不急不缓地拂了拂茶沫,模样竟与陆昭戎三分神似。 昭戎父亲的嗓音里带着浑浊沉重的岁月痕迹,仿佛金石之音,毫无波澜地评价道:“你很有心。” 我沉默半晌,解释道:“他忙。” 他安静地沉默着,不与我回话。 我只能躬身站着。 院子里静悄悄地往下落着花。 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三盏茶,搁下瓷杯,又瞧了我半晌,衬着还不算太暖和的风咳了两声,“你叫我什么?” 我默了默,“先生。” 我——不能叫前辈的。 他朝不远处里立着的婢女抬了抬手,婢女低着头上前去,轻手轻脚地端了灸开的茶饼。 瓷器碰撞的摩擦声轻细微小,煨热的水静静落入杯底,滚烫的沏茶声忽然碰撞而起。 我一直这么叫他,他此前也从来没有在意过。 “酌分五碗,壶配四只。”他挽袖将茶饼末之,仿佛在顺着煮茶浇灭身上的锋芒利刃,语调温暾,“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听闻,上神不喜欢喝茶?” 这般,便像极了陆昭戎。 我望着他的侧影走了半刻思绪,轻轻应了一声:“谈不上不喜。”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那就是谈不上喜欢。” 我怔了一下,不知他究竟想同我说些什么。 他沉默地摩挲着杯身,忽将碾好的茶饼扬手泼出去,连同碾钵一道抛向远处,剧烈的咳嗽之下气息沉沉浮浮,说道:“古女,有柏舟之节……之死矢靡它。矢人唯恐不伤人。你既有心,便勿负了他一番苦功夫。” 言罢昭戎父亲挥袖摆了一下手,又掩唇咳了一声,道: “回去吧。” —— 锦城一夕之间传遍了陆欲取周而代之的流言,有理有据。 诸如大权在握不与旁人分而治之、诸神眷顾却不肯请神出屋,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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