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怎么说?” 苏折道:“你上次制造的分|身,还需要同步传导意识,可你这次制造的这个分|身,却是早早地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入梦前,他可没见到这只猫猫,可入梦后,对方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画堂和他的身边,还在蒲团上蹭了一蹭,滚了几番,硬是留下了几根零散绒柔的猫毛。 由此可见,行幽是提前在这猫身上附着了意识,这样一来,他的本体和分|身甚至可以分开行事,如两个独立却有联系的大小魂片一般。 猫猫魔尊扬了扬头:“这可是本尊最后一个分|身了,你可得好好珍惜。” 珍惜什么? 猫猫魔尊冷哼了一声,便遵从猫猫本能,往他的胸膛处钻了一钻,好像那方寸之地是这世上最令他安心的所在。而苏折释出轻快一笑,伸手轻弄了那只肉乎乎的猫爪,手指在小小的肉球上任意揉捏了一番,揉得对方咕哝出了一阵满意的噜噜声儿,又往胸膛里缩了一缩,苏折才慢慢道:“你这两个月都不来梦里见我,都野去哪儿了?” 说者好似无意,听者却是一变。 那猫猫魔尊本被摸得心浓身酣,此刻忽顿了一顿,巴掌大的猫猫头猛地一缩,闷闷长长地喵了一声儿。 “我和本体的联系本就没有那么强,只是受了他的指令,从《百猫图》里跑出来找你罢了,他在外做了什么,我是一概不知的。” 本体和分|身之间的记忆没有完全同步? 苏折暗暗疑惑了一番:“那,你最近一次的记忆同步是在什么时候?” 猫猫魔尊晃了晃脑袋,正经道:“大概是两个月前?” 这么说,这两个月间,行幽是在近乎于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办了一些要紧事儿,连自己与分|身之间的联系都已切断? 苏折细细一想,便对着猫猫魔尊道:“你能不能先去丹希那边玩玩,我想一个人静静。” 猫猫魔尊猛地从胸膛处拔出一个气哼哼的脑袋,近乎被冒犯地龇出一口尖森森的小白牙。 “本尊虽为灵猫分|身,却也是难得从画里出来找你玩儿,你就这么打发本尊?” 苏折急忙哄道:“只是让你自己玩一会儿,一会儿之后我就不和你分离了,我天天伺候你这肉爪,还不成么?” 猫猫魔尊不太开心被打断,心不甘情不愿地被他放下,自己蹿了一蹿,像个墨球没入空白画卷似的,几个转弯跑,就在这雅致清幽的画堂之内消失没影儿了。 苏折又从隐戒中召出了当初慕容偶留给他的几个彩色人偶,其中一个人偶便是用于通信用的。 他划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那一只安静躺着的小人偶上,又在心中默默念了一句灵诀,不多久,那沉睡如雕塑的小人偶忽的身上一颤,竟活转了过来,从透明光莹的琉璃桌上颤颤悠悠地站了起来,好似一个老人用着不甚灵活的身躯从病床上走了下来。 小人偶站定,看看四周,瞧见了一身画轴山道袍的苏折,在它那手指般大小的脸上,纽扣作的一双眸子,竟反折出了黑曜石般的光线,如同空白的画卷上一下子积蓄了许多未知的感情,他问道: “你总算召了我一回,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苏折笑道:“并没什么难处,只是想你了,你用这人偶身,可听得到我说话么,慕容?” 他一笑一说,便是甜汤蜜水也没他的话语声儿甜,而慕容偶本来觉得没难处便召唤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想叱几句,都被这软话咽了下去,他的声音便透过小人偶传了过来:“我听得到,只是视线都是黑白的,看不见色彩。” 苏折松了口气:“能听到就好。” 他盯着小人偶,越看越觉得对方的动作僵硬得有些可爱,只道:“我们许久未曾畅聊,你近来可好?魔尊那边可好?” 小人偶想了想,干脆在一个水果盘子上坐了下来,依着新鲜泛光的橘子,道:“一切都好,陈小睡和孟光摇都很想你,总在念叨你在画轴山的境遇……那你,过得可好?” 他话中暖意不似作伪,问到最后一句更是多了几分人味儿,对于一个冷心惯了的妖官已是破格。 苏折被这暖话浸得笑容鲜明,像把显示屏调亮了一个度似的,他把身子一低,发自内心地笑道:“我在这边一直有人照顾,过得不错,但也十分想念你们。” 那人偶沉默半晌,还是直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苏折想了想,道:“快了。” 小人偶又问:“快了是多久?” 苏折却敏锐道:“你很希望我回去么?是不是盗天宗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小人偶忽的身上一瘫,道:“并无别事,只是魔尊没了你在身边劝抚,性子越发难以捉摸,我们这几个妖官又摸不透他的心思,日子比以前难过了一些。” 苏折疑道:“魔尊体内不是少了许多天魔么?我以为他的性子应该平和了许多。” 小人偶想了想,欲言又止了几番,可最终还是坦诚道:“他最近……好像又新得了一些天魔。” 苏折一愣,急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得的!?” 小人偶忽然静止了。 苏折眼见他僵止如一帧硬生生卡顿的定格动画,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被行幽下了死令,不方便告诉我么?” 小人偶终于点了点头。 苏折越发觉得这件事透着千般的古怪万分的蹊跷,可对着慕容偶他又问不出什么,便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道:“你们这两个月,是不是离开了盗天宗,去了什么地方?” 小人偶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而苏折仿佛已经猜出了点什么,继续问:“行幽是否利用了特殊的手段,在那特殊之地,得到了一些来自远古时代的特殊天魔?” 三个特殊叠加下来,仿佛是绕口令一般滑稽。 可是小人偶却没有半分被感染的笑意和轻松,只是沉默而静止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布偶,只有他那偶尔闪动的纽扣眼睛,还能显示出一些额外的感情。 苏折大概试探出了一些情报,便郑重道:“多谢。” 有时不说一个字,甚至比说上一千句,一万字,还能透露出更多的情报与更关键的信息。 行幽故意隐瞒行踪,必定是为了复活咒祖的计划,而去了某些秘境险地,抢得了一些功能特殊、源自远古的天魔,如此一来,他究竟又往体内封印了多少天魔,是否补足了之前那些失去的天魔?如今已走到了哪一步?还能不能有转圜的机会? 苏折原本因为猫咪魔尊的出现而放下的心又再度悬空了,他当即结束了通信,把恢复原状的小人偶放回了戒指当中,在画堂内来回踱步,一身压不下的忧虑把骨节撑胀得咔咔作响,好像要把回忆里的行幽给嚼透了,把他那些摸不透的心思给画出来。 他一遍遍闻吸着空气中的墨香,又慢悠悠地一口口呼出去,仿佛是一次次地洗涤自己的心思。 终于,苏折冷静下来,在面上填了从容的笑,若无其事地往画堂深处的画室走去,一路穿廊过窗,翻了墨笔纸画,他倒未曾找到猫猫魔尊,却找到了丹希。 而他一见丹希,却看见了一副极为惊悚的画面。 丹希取了一只笔,在自己的脖子上方虚空涂画,不一会儿就在自己的脖子上画出了一个虚幻而半透明的脑袋,乍看之下是一个幽灵般的头颅,细看之下却只是一个拥有几分光影的轮廓,好像素描画了一半的未完成稿,又似一具被切片的脑袋。 这场面令人汗毛倒竖,可苏折却按下了寻猫的心思,安安静静地站着观看,面上竟透出了一丝轻灵而快意的笑。 因为不多久,这个透明幽灵般的头颅就慢慢充实了颜色,不断加深了光影与涂层间的对比,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真正的头颅,整个过程就仿佛是往一个空荡荡的水桶里不断地倒入彩色的浆水,又好像是往一块儿平板的石头上雕出一个人形。 这是一种真正的艺术。 是一种重塑生命、恢复肢体的艺术。 半会儿后,丹希终于完美地复刻了梦境中的那个头颅,而落笔的一瞬间,那颗头颅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其实并非真正的脑袋,而是一只由画仙之灵力所维持的头颅。 这虽非丹希真正的脑袋,却拥有了难以形容的生动神采,几乎可以看作他的第二首级。 而丹希就用着新画出的脸,转过头,看向苏折,不像是看见徒弟,倒像是看见一个刚才聚合的老朋友似的,轻盈而亲切地一笑:“你来了。” 这一份笑意,就像是黑暗里蛰伏已久的光芒,真正摆脱了以往的束缚,变得前所未有的干净与透彻了。 能见到惊悚变成惊喜,苏折也不由得欢快地笑道:“我只是来了一趟,老师却是真正回来了。” 他高兴地鼓了鼓掌,又好似漫不经心地问:“老师可有看见一只黑猫,在此处出没?” 丹希眼神一侧,似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伸出雪白云润的手指,对着一个角落遥遥一指。 苏折立刻随之看去,没在角落处发现任何类似猫猫的黑团墨球,却在墙角上看见了一幅图,一副意境深远、笔锋劲道的《白头翁独钓寒江图》。 画中有一身形伶仃的蓑衣老翁,本是独立于江岸的一抹孤影,自绝于一番天地,隔世于一方湖岸,有着寂天寞地的惆情怅怀,可在他的身边,却无端端多了一只黑猫,安坐仰头,似在等着老翁钓上一只鱼儿来喂他吃。 苏折无奈地笑道:“你怎么跑画里去了,快出来。” 那猫儿看似一动不动,犹如本就存在于画作中一般。 可苏折一旦靠近,伸手去画上一抠,那猫儿当即弓背一颤,从画上猛地一蹿,竟然没入了画的边缘,一下子就消失了。 苏折却熟练地往旁边一看,发现旁边的一副《仙姑骑驴图》中,本有一个身披彩衣、手揣花篮、骑着白毛驴儿的蓝衣仙姑,可那仙姑平实的鬓上,忽就多了一只蹲伏的猫猫,与她的黑发几乎融为了一体。 苏折当即苦笑一声儿,也不作声,悄悄地接近,紧急地一伸手,直接五指一扒拉,直接攥住在那仙姑头上的猫。 五指一攥,却是好重!那仙姑和猫猫几乎同时动了一动,好像平面里的东西也能受到平面外的影响似的,苏折再使劲一拽,还是拽不出猫猫,反倒是画里的仙姑好像被冒犯了似的,峨眉微蹙起几分怨愤,粉面含怒地看向苏折。 苏折只好无奈地收手,抱拳请罪几分,可一个不留神,那画中的猫猫又是一个弓背,从仙姑鬓上溜了下来,又是一个猛蹿猪突,跑到了边缘,从画里消失了。 苏折一愣,回头看向丹希,道:“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老躲着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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