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实在受不了了,会像只受伤的小兽般蜷缩起来,陆川则会坐在他旁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脑袋。 “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啊?”疼痛中他迷迷糊糊嘟囔着。 “再等等,很快了。”陆川轻声说到。 那般温柔的安抚就好似止痛剂一样,抚平了心灵的创口。他于是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了。 第1073次实验,他一次性被注射进过多种类的源血导致失控,丧失了一段时间的记忆。 等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一片废墟,许多研究员被倾倒下来嗯砖块砸晕,殷红的血溅在惨白如雪的墙面上显得触目惊心。 而受伤的人群中,正有一张他熟悉的脸,陆川双眸紧闭,晕倒在废墟之上。 “陆叔——”他伸出手去想拉住他,却被人用电击棒赶了回去。高压电流与皮肤接触,他浑身一个哆嗦,汗毛炸了起来。 “实验失败……控制住零号!他要发狂了!” 越来越多身着防护服佩戴武器的人围住他,数道激光打在他身上。 他瞬间肌肉痉挛、四肢抽搐,瘫倒在地上浑身麻痹,只能透过人群缝隙看到陆川趴伏在地的背影。 那天晚上他被关在了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从头到脚用束缚带捆着,嘴巴也被戴上钢制止咬器。他动弹不得,浑身都疼,只能静静在房间里等待陆川过来找他。 陆川向来都会在他实验结束过后来探望他,帮他包扎伤口的。可今天,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那个人来推开那扇铁门。 为什么他还没有来? 难道是陆川他怪罪自己失控伤害了他,决定再也不来探望了? 还是说……他伤得很严重?他记得,刚才实验结束的时候,陆川似乎晕倒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 万一、万一……这扇门再也不会被推开了怎么办? 那就再也见不到陆川了,再也看不见他亲切的笑容,再也听不见他柔和的声音。 在黑暗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他也不知道过去多久。沉默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连带着某种恐慌开始悄然滋长。 不行…他们可是家人。 家人之间,就是要互相关心的才对。 他下定决心,不再被动等待,而是选择主动寻觅。 平常都是陆川来看望他。所以,这一次,轮到他去看望陆川了。 片刻之后,原先暗无天日的禁闭室里,只剩下一套空荡荡的束缚衣,而此前被困在里面的囚犯已然失去踪影。 逃出囚笼的他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间穿梭着。 这是他第一次嗅到自由的气息,在此之前他从未像这样在外面走动,身边总要有一个守卫看管着他。 趁现在他们似乎还没发现自己逃了出来,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循着陆川身上的味道,他东拐西绕最后来到了一扇门前。门是梨花木做的,上面雕刻着各式各样的浮雕,看着很是气派。 陆川就在这扇门里面。 陆满在门前站定,有些惴惴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近乡情怯般不知是否要就这么不请自来地闯进去。 他恢复了人类的样貌,整理了一下衣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有礼貌的客人,正准备像陆川之前教过他的那样,敲敲门。 可正当此时,有谈话声从门缝传了出来。 他顿了顿,停下了动作。 “嘶……轻点,痛死我了,那小畜生今天真是发疯了一样。”这是一道低沉的男声。 “谁让你安排那么激进的实验,这下差点玩脱了吧。把袖筒卷起来,还没消完毒呢。”这又是另一道爽脆的女声。 站在门外偷听的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去辨别确认每一个音调。 “不激进点哪能升得那么快。那小怪物,现在对我唯命是从,只要实验结束后给点甜头,就会心甘情愿为我卖命。” “陆主任真是好手段。” “注意点,还是陆副主任呢。” “一步之遥了。等这次实验大功告成了,主任职位不就是您的囊中之物了吗。” 里面的两人吃吃低声笑了起来。 “行,那明天再次安排实验吧。”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内,零号能恢复过来吗?” “他有什么恢复不过来的?过会我再去安慰安慰他,说些什么‘家人’、‘带他离开’一类的话,那家伙就爱吃这一套,肯定没一会又活蹦乱跳、兴高采烈地接受实验了。” “陆主任您真坏,还拿‘家人’这种理由来骗一个孩子。” “孩子?那可不是什么孩子,那就是活脱脱一只怪物。再说了,人类和怪物怎么可能成为家人呢。” 那道声音残忍而寒冷,站在门外的人也如同随之跌进永恒的冰窖里一般。 他其实早就听出来了,只是不愿意承认,门内那个听起来陌生至极的声音,来自于他自以为熟悉无比的“家人”。 他浑身发颤,心底发冷,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希冀的“家人”,竟只是虚幻泡沫般一戳就破的谎言。 他骗了自己。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陆川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他又变回了怪物的形态,从门缝里悄无声息地挤了进去。 令他失望的是,房间里面的人确确实实是陆川,他手里摆弄着一只钢笔,笔帽上还刻着无限的符号。 明明是朝夕相处、曾经最为信任的人,此时脸上那深陷于对名利金钱的渴望的表情,却陌生丑恶到令人作呕。 桌面上摆放着一把水果刀。他轻巧地拾起刀具,缓缓绕到了陆川的背后。 背叛者,去死吧……! 陆满高高举起手中的刀,朝着毫无防备的陆叔胸口刺了下去。 噗嗤一声,刀尖刺破皮肤没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 下一秒,周围的墙壁、地板在一点点消散,周围又变成了熟悉的旷野。 他终于回到现实中来。 等陆满看清了面前的一切之后,他满脸惊愕。面前躺着的竟然是陆叔,他面朝下倒在地上,背后有深色的痕迹在缓缓晕染开来。 “陆叔…怎么会?” 陆满右手指尖微微颤抖,沾血的刀刃就这样啪嗒一声,掉落在脚底的沙砾堆里。 他瘫坐在地上,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把头埋在手心里,肩膀止不住痛苦地剧烈颤抖着。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将最脆弱的后背,暴露在敌人面前。有一道身影正在迅速无声地朝着正痛哭流涕的男孩袭来,而对方似乎正沉浸于痛苦当中,全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就在那只干枯瘦长的手即将掐住他的脖子前,那男孩头也不回,精准地伸出手去紧紧禁锢住它,仿佛早已等候多时一般。 “抓住你了。” 陆满回过头来,眸光清明无比,不仅没有半滴眼泪,反倒闪过些许狡黠的微光。 被陆满抓住的那人也戴着宽大破烂的斗篷,拼命想挣脱陆满的手,可陆满却没给对方逃脱的机会,死死箍住那只手臂,两人扭打作一团。 打斗之间,敌人戴着的兜帽滑落,陆满才看清楚里面藏着怎样一张脸。 那是个幽灵般的女性,外貌如同骷髅般枯槁,头发乱糟糟如杂草一般到处打结,给人感觉轻飘飘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了一样。 这就是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或许是自知没办法打得过陆满,于是便放弃挣扎,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 还没等陆满问话,那人就抬起头来,开口发出了如砂纸打磨过那般嘶哑的声音: “你…还是第一个……成功识破出我制造的梦魇的人。 “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陆满托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陆叔手臂,给他翻了个身,让他能够睡得更舒服一些。 “谜底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你制造了六次梦魇,每一次都是陆叔欺骗背叛并杀死了我。 “实际上,你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让我产生被背叛的痛苦感,并反杀掉背叛者。” “而且,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当你察觉到我真的对陆叔产生杀意时,你会将现实中的陆叔和梦魇中的陆叔重叠在一起。 “如果我真的受了你的蛊惑,拿刀刺了上去,那么现实中的陆叔也将会被我刺杀。所以呢,我刚才是拿我的手作为替代品,来引诱你上钩。” 陆满伸出自己的左手,手背上残留着不少血迹,刚才刀刃刺入的正是这个位置,那上面还有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呈浅白色月牙状。 她愣怔地看着陆满,一时之间失了神。 这么久以来,她见识过许多人,有感情深厚的战友,有新婚燕尔的夫妻……但几乎没有人都没能挣脱她布下的梦魇。 在梦魇中将背叛者杀死,等苏醒后看见被自己杀害了的至亲至爱的尸体后,往往痛哭流涕、失魂落魄。 她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例子,并以他人的痛苦作为自己赖以生存的养分。 可这个看似弱小的男孩,却是唯一的例外。 见前五次对他完全无法奏效,她这才耗费全部精力,又编织了第六次更让人绝望的梦魇。可他依然没有受到仇恨蒙逼,清醒地走出了深渊。 “为什么…”她喃喃低语,“为何你能丝毫不受梦魇影响?” 陆满嘴角微微抿起,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来:“因为我无条件信任我的家人。我相信陆叔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会真正伤害我的。 “只要坚信这一点,任何与之相悖的内容,全部都是虚妄和幻境。 “所以我很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然不会被这么轻而易举地骗过去了。” 他眸光诚恳,语气真挚地解释到。 “倒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让至亲至爱之人互相背叛、互相残杀,你其实也不喜欢看这种戏码吗吧?” 她下意识反驳到:“怎么会呢…我最喜欢了……” 她最喜欢看到那些至亲至爱互相猜疑、手足相残、同伴反目了。每次看到,都会让她更加明白,所谓人性究竟是怎样丑陋的东西,而所谓信任,又是何等的脆弱不堪一击。 “是吗?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 她愣怔片刻,有种强烈的情绪外泄出来,将陆满卷进了回忆的洪流之中。 等陆满再次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身边的怪窟和旷野再次消失了,这次他出现在某条街道上。 看来,这又是那人编织出来的一场梦魇。只不过,这次陆满是以一名旁观者的身份见证着这一切。 一个穿着白裙、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提着行李,在街头跟她的家人们道别。 “爸爸、妈妈——再见!” 她坐在悬浮车里,摇下遮光板跟他们挥挥手,而她的父母衣着破旧不堪,也在下面看着她,高喊“娜塔莎——要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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