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笑道:“怎么掌柜是个孩子?” 那孩子扬起头:“休看我年纪小,客官想要什么刻本,莫说是官刻,就是那些市面上见不到的坊刻,我也能立刻为你找来。” 伏霄见他颇老成,却顶着一张稚气面孔,心下觉得好笑,随手指着一卷西厢:“我想找癸酉年的蜀本,小掌柜可否能为我寻来?价格好谈。” 小孩儿麻利地出了柜台,挽起衣袖钻进了木架的暗处,窸窸窣窣一阵动静,小脑袋瓜子又从漫山遍野的新书旧书里出现:“公子,癸酉本好找,蜀本也好找,可是两个加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我记得,库房里倒有些存货,兴许就有你要找的那一版。只是我一个人去,需要帮手,要不然,公子随我一道去?” 伏霄欣然应允,施施然背起手,随着那小掌柜一道进了窄窄的后院。 那小掌柜在前面带路,嘴上夸着:“癸酉蜀本的配图最是细致,刊印得也最好,整个京师只怕只有我这一家有货,公子真是识货人。” “我也是替人来寻,”伏霄在后面淡定地展开扇子,慢慢摇,“小掌柜对刻本这么精通,才真是令我意外。我瞧你模样十分眼熟,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京城虽大,哪里见过也说不准——公子,咱们到了。”他指了指前面的小屋,作势要去开门。 “等一等,我想起来了,”伏霄却站住脚步,俯身将扇尖在他额头上一点,笑吟吟道,“在本王王府里撒野的,就是你不是?” 空气凝固了一瞬,回应他的,是一声饱含惶恐的喊叫:“老大老二,快制住他!” ——两条男子身影从暗处窜出,凶恶的身影在半途就被一根绳咻咻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瞬息化为两个大粽子,一前一后吊在屋前树上。 子兴一手掌心勒着绳结,另一手干脆将那小掌柜整个提起来,任由他两只短腿在半空乱蹬。 “殿下。”子兴等着下一步吩咐。 “别吓到孩子,”伏霄慈眉善目地摇着扇子,在小孩儿希冀的眼神中微微一笑,“那两个打晕吧,这个带去刑部,让他们替我审审。” 一听此话,小孩儿嘎嘎乱叫起来:“殿下!昭王殿下!小的并非恶意!实在是被欺压有苦难诉,才会出此下策啊呜呜呜……” 伏霄在刑部见多了苦情戏码,不为所动。 小孩儿却不管那么多,见缝插针诉起苦:“小的全名竹小仲,本是丹青铺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一朝却被容王欺压,要将我竹家世代相传的孤本抢夺去呜呜呜……” 贺文逸仗势欺人,也不是新鲜事了,只要闹不出人命,他自有办法替自己遮掩,伏霄知道贺文逸的德行,故而没有出声反驳。 竹小仲抽抽噎噎:“容王家中有一位军师,名叫季叔玄,据闻是个附庸风雅之人。我家这套孤本也是因为入了他的眼,容王就逼我本月内交出书,如今只剩两日期限!那是我爹娘的命根子……小的从小就失去了爹娘,他们临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护好那套书……” 伏霄一挑眉,看向被子兴敲晕的两个男子,正是方才在丹青铺街口遇见的那两名书生。 再思及他们称呼那位青衫男子为“季兄”,心下便有了模糊的猜测。 “你去骗季叔玄买画,也是因为这个?” “那倒不是,”竹小仲哭着说,“那季叔玄那么好骗,三百两我们演演戏就到手了,有钱不赚王八蛋啊!” “……” 竹小仲怯怯地望着伏霄:“我家那套书,保长也不管,官府也不管,我三岁没了爹五岁没了娘……”说完又要哭。 伏霄被他哭得头晕,捏着他泥猴似的脸蛋子,狞笑:“为何选我来替你撑腰?” 小泥猴子抽泣:“大伙都说,您和容王是死对头。” 是想借昭王府的力去威慑贺文逸么?强取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较真起来也足够让御史台对贺文逸翻上几个大白眼了,这孩子胆子还怪大的!伏霄震惊地看着他,可是天地日月可鉴,何曾有这么一回事!他自诩与人为善,十全十美勤劳肯干好亲王一个,与那些兄弟们见面也是客客气气的,最多不阴不阳损两句,什么死对头,坊间传闻也太不像话了! 难怪最近大臣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原来在悠悠之口中,昭亲王已然慢慢化为一名被权欲侵蚀妄图与星月争辉的蠢货,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加上根本不存在的兵权,简直就是最好的傀儡皇帝人选啊! 伏霄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此刻手足无措。 “你怎知,我不会再抢你一套孤本?子兴,去搜一搜这院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物什没有?”伏霄粗着嗓子吓唬他。 “殿下不会的。”竹小仲抹着眼泪,鼻涕在半空晃来晃去。 说实在的,伏霄有点被恭维到,但依然凶神恶煞地戳戳他脑袋:“为何不会,我可坏得很。” 竹小仲嘟嘟哝哝,瘪着嘴望地。 “……因为,这件事最开始是晚生的主意,殿下若与容王是一丘之貉,便不会亲自到这里来了。”门帘外忽的响起人声,“小仲孤苦伶仃,我便建议他,不如去向昭王殿下求助,昭王殿下素有善名,从未有过欺压良善的恶举,或许能有解决办法。” 伏霄心下一动,向外望去,连接后院的那扇门后,一双骨肉匀停的手拨开帘幕,先露出一篮子鲜花,而后才是那张白净的面孔。 子兴向前跨出一步,伏霄立刻横出折扇,神色莫名地将他轻轻向后推开。 “你是……”他仿佛被天光眩住了双目,“……师无算。”
第9章 龙虎乱.9 若前次相逢时印象深刻,再次遇上时,免不了在心里咯噔一下,还要暗暗喊一声:是他。 小院寂静,日影摇晃晃的转到了另一头,风吹来,花气袭人,满面生香。 竹小仲率先叫喊道:“师公子!” 师无算放下花箧和竹篮,走上前,不卑不亢地一揖,“晚生见过昭王殿下,今日之事,皆是晚生之故,还望殿下不要为难小仲,尽管责罚我一人。” 子兴仍是把竹小仲提着,眼观鼻鼻观心,等候伏霄的吩咐。 他都这么说了,伏霄这会儿还唱什么白脸呢?人家爹现在给皇帝办事,就是贺文逸也要给几分面子,坏话只在背着人时才说。 “师公子言重了,我虽有心教训这孩子一番,但也不会真把他投进刑部大牢拷问,只想令他长个记性,”伏霄笑意深长,又示意子兴将竹小仲放下来,“有求于人,行事也当光明磊落,切不可使阴私手段。师公子以为呢?” 师无算冷不丁被他刺了这么一下,还是不慌不忙,颔首道:“殿下说得极是。” 竹小仲微赧搓着手,眼珠子滴溜溜在伏霄和师无算之间乱转:“去找殿下的建议,是师公子提的,但是那些不合时宜的事,是我自作主张……我本想往您府邸上塞些条儿纸儿的通禀此事,哪晓得您贵人事忙,一直不曾发现……” 他口中的“条儿纸儿”,恐怕就是书房里那些根本看不明白的鬼画符,伏霄倒是上过心,奈何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朝中诸事又忙碌,渐渐就淡忘了。竹小仲解释道,这是担心内容被人认出,才施以自家不外传的丹青技法,将那些玩意写成那个德行。 顶着师无算的目光,伏霄也算收敛些,觑了眼竹小仲,道:“小掌柜的家学真是高深难测。” “哪里哪里,”竹小仲挠挠后脑勺,“此法是我无聊时所创,打算将来传给我后世子孙。” 此时那两名青年悠悠醒转,四目环顾之后,虚弱喊道:“二叔无恙?” 伏霄:“……?” 竹小仲更加赧然:“禀殿下,小的在家中辈分稍大,这两个侄儿,皆是我拉扯起来的。” 伏霄算是看出来了,这孩子脑袋缺根筋,再者自己并非真心要同他计较,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今日将我府上的怪事查明,便是了结,竹小掌柜,日后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为好。”说罢拂袖就要走。 竹小仲一听,刚才收回去的眼泪眨眼又冒出来,哭哭啼啼道:“殿下,殿下,民间传殿下最是仁厚,见不得我们这样的小民受苦,殿下!” 伏霄反笑,悠悠道:“我为你强出头,我能得着什么巧?一套书与安生日子比起来,孰轻孰重?” 竹小仲擦泪:“家传之物葬送我手,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殿下能为草民伸冤,莫说是什么癸酉的蜀本西厢,就是最难搞到的建本金瓶梅,我也替殿下赴汤蹈火啊!” 空气冷了一冷。 食色性也,虽是饮食男女在所难免,但毕竟为士人所不齿,当着旁人如此堂皇地叫喊出来,总归不合适,伏霄看看师无算,对方微妙地转过脸,暗处看不见神情,再看看子兴,子兴默默掩面,装聋作哑。 他指指点点:“你一个小孩……” 竹小仲不给他说话的时机,接着哇哇哭:“殿下,小的从小就失去了爹娘,还要千辛万苦拉扯一对侄子长大——”他的一对侄子嘿然垂首,相继泪垂。 伏霄被他吵得脑仁疼,手上使力,将他天灵盖一敲,终于松了口:“行了行了,什么西厢金瓶梅留着你成人了再看吧。” 竹小仲知道他这是应允了,遂不再干嚎,千恩万谢送他出门去,临别时,依旧满心欢喜地将仓库里一卷蜀本西厢怀抱了来,悄悄交给子兴,肃容嘱咐:“这是殿下指明要的蜀本西厢,他虽嘴上不说,我却看出他想要得很,千万别弄丢了!” 伏霄随手一指,给自己指出段啼笑皆非的公案,他本人自然还不知情,子兴正从巷中牵出马匹,犹犹豫豫想将蜀本之事报告,伏霄却道:“这畜生跑了一日,只怕早已饥馁,你速速牵回家喂些夜草,莫耽误我明日早朝。” 子兴看看自家主子,又看看师无算,默默转身回去了。 夕阳西下,人影皆被拉得细长,丹青铺大街上人影绰绰,人行经过路口,飞鸟扑簌簌惊起,墨气已经随风散去了,空气中飘着尘土的干燥气味。 师无算忽然道:“殿下在看什么?” “师公子在夏郡时,也是这样?”伏霄站在师无算一侧,看着他花箧内的几捧鲜花。 师无算视线扫过那些花,目光有些疑惑。 “卖花郎,”伏霄笑了笑,从他的竹篮里取出一朵,随意簪在耳边,“落花辞树,短短几日就要凋零,今日害得师公子耽搁在此,小王心中实在惭愧,这些花不如全卖给我?” 师无算挺大方,道:“殿下喜欢,便赠与殿下。” 伏霄以扇轻点掌心,看着眼前花团锦簇,“今次就罢了,我与师公子不过见了两面,何以心安理得白收你的花?若是往后熟稔了,我才好涎着脸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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