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知道一个衣食饱足的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也不过是在一百二十金佛罗林左右,而翡冷翠周边名为冈萨的小国家一年的税收总和也只有九千金佛罗林。 拉斐尔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件事,他正面带微笑看着下方喜悦领受圣餐的翡冷翠民众,执事上来汇报各国的使臣也开始用餐了,正等待他下去,拉斐尔应了一声,抬起右手,朝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的那名黑衣修士招了招。 大露台上只有教皇一人,枢机主教们只能站在露台台阶下,那里安放着许多座椅,供年迈和身体不好的人休息,那名修士看到了教宗的手势,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主人,但那位英俊的主教此刻正在和别人交谈,没有注意到他。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没有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教宗的召唤。 “圣父。” 修士来到教皇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停下,深深地低着头以示恭敬。 “阿方索兄弟,”拉斐尔的一大特长就是记忆能力强悍,他几乎记得教廷中所有曾经和他打过照面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厨娘或是伙夫,于是他当然也记得这个在圣荆棘大教堂负责告解室清扫的修士,“你没有跟随游行队伍去下城区吗?” 仿佛寒暄的开头,似乎教宗只是单纯地对他的行程感到好奇。 阿方索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回答:“我受波提亚主教的命令,前去探望唐多勒大主教了,没能赶上游行队伍。” “噢,唐多勒大主教,他的身体还好吗?”拉斐尔的语气很淡,在他的记忆里,唐多勒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几天后他的死讯就会传递到教皇宫。 他正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事,忽然眉头微微拧起,如果只是探病,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急匆匆地赶回? 心念电转之间,阿方索的话和他的想法几乎同步了:“大主教不太好……里卡迪宫已经开始准备临终弥撒了……” 拉斐尔搭在栏杆上的右手猛然握紧了。 这和上一次不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是他的幻梦?还是他的记忆出了差错? 年轻的教皇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如说他从方才在马车上睁开眼睛开始,一颗心就飘飘忽忽地悬在了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死而复生的奇迹实在骇人,逆转时光的神迹又过于惊世,这样的故事从古至今只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后来被证明是神的化身之一,他扪心自问,哪怕是天主慈悯,他也完全不值得这样的垂怜。 拉斐尔·加西亚不过是一个因愚昧而死的俗人,竟然获得了等同于赐予圣主的神恩。 ……何德何能。 拉斐尔在心中自嘲,所以哪怕是有什么事情与过往不同,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获得的新生都是神的恩赐,附加而来的变化或许不过是天主趣味的点缀。 阿方索默默退下,拉斐尔站在露台上许久,直到执事再次上来催促,他才慢慢地走下台阶,随手解下过于沉重的猩红色天鹅绒祭披,一旁的执事迅速伸手接过它,正要后退时,听见了年轻教宗不起波澜的话:“安排马车,圣餐结束后去里卡迪宫探望一下唐多勒大主教。” 执事没想到教皇会有这样奇怪的命令,但他没有多问,恭敬地垂首表示明白了。 这一场圣餐进行了三个小时,桑夏公主和弗朗索瓦公爵作为在场仅次于教皇的贵客,被安排在了拉斐尔的左右两侧,弗朗索瓦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具有绅士风度,彬彬有礼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之前觐见拉斐尔时的傲慢。 作为主人,拉斐尔需要以恰当的方式开启话题,并且均匀地分配和两边客人谈话的时间,以免厚此薄彼,这是一门技术活,好在他深谙此道,轻车熟路地应付完了整场宴会。 夜幕降临,神迹广场上亮起了巨大的蒸汽射灯,铜管里气流嗡鸣,带着热量的光烘烧着广场,由教廷组织的演出仍在继续,民众们越聚越多,享受着这难得的欢乐,宾客们被一辆辆马车送到教皇宫,开始了晚间的舞会。 而这场舞会的主人则低调地退了场,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离开了教皇宫,乘着马车来到了里卡迪宫。 里卡迪宫宽敞的方形广场上,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拉斐尔被执事从车上搀扶下来,忍住了不去在意因为长久行走和站立而隐隐作痛的右腿,仔细打量了一圈那几辆马车。 马车上的家族徽章大多由贵金属篆刻而成,即使是在夜色中,也依旧熠熠生辉。 他在其中看见了一枚海浪为底,交叉长剑和权杖的徽章,顶端是一枚小小的王冠,四周环绕绶带、百合和星星。 这意味着这枚徽章的持有者出身于一个贵族家庭,或许这个家族来自海岛,有着悠久的历史,家族与王室有不远的血缘关系,出过王室成员,出过王后、圣职人员和教皇,并且有军事力量。 这样底蕴深厚的家族,在翡冷翠不多也不少,恰好这枚徽章是最为人熟知的那一个。 尤里乌斯·波提亚。 拉斐尔将这个名字咬在唇齿间摩挲了两下。 他最信任的教皇厅秘书长、波提亚家族的族长、一手将他扶持到圣利亚尊座上的“恩人”…… 波提亚在这里,却没有告知他。
第4章 迷雾玫瑰(四) 得到守门仆人汇报的唐多勒枢机的长子从门厅里匆匆奔出来迎接教皇,这是个比拉斐尔年长几岁的青年男人,他是唐多勒之后的下一任克莱芒伯爵,有一头和父亲一样的褐色长卷发,脖子比一般人更长一些,于是被好事者起了个“鹅爵士”的绰号。 “圣父……” 鹅爵士……不对,小唐多勒低下头对拉斐尔行礼,趁着这点时间掩饰住了面上的惊愕和慌张。 西斯廷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还是在他加冕的这一天……他本该在宴会上志得意满地享受众人对他的追捧,而不是悄无声息地降临里卡迪宫,来探望一个快要死掉的老人,尤其是在今晚…… 小唐多勒用那根细长脖子支撑着的贫瘠大脑搜索干瘪的脑浆,想到现在正待在会客厅里的那一群人,以及翡冷翠贵族群体中流传甚广的某个说法,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地痛了起来。 “圣父,您大驾光临——”他的社交辞令还没说完,教宗那双剔透的淡紫色眼睛转动了一圈,没有情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小唐多勒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被蛇盯住似的冷森。 好在这样的视线只短暂出现了一瞬,等小唐多勒看过去时,年轻教皇的神情还是那样平静而温柔。 “我听闻唐多勒枢机重病,于是来探望他,他曾经教导过我——在翡冷翠神学院,我很遗憾不能将今日的荣光与他共享。”拉斐尔语气平和,脚下的步伐却坚定地越过小唐多勒,没有留给他丝毫阻拦自己的机会。 “等一等——圣父!”眼见着教皇像一阵风一样卷过了他,小唐多勒登时一个激灵,“请允许我为您引路,父亲的卧房在——” 倒霉的小唐多勒爵士又没能把自己的话讲完。 这回打断他的是一个刻意提高了的笑声:“哦哦哦,瞧瞧这是谁!我们伟大的圣父西斯廷一世冕下!” 拉斐尔骤然刹住了脚步。 平心而论,这个声音算不上难听,甚至可以说是悦耳,但它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拉斐尔年少的梦里,像如影随形的恶鬼,满怀恨意地恶毒地窃窃私语着。 教皇面无表情地抬起了脸,旋转而上的大楼梯顶端,站着一个样貌英俊的青年,对方身姿修长挺拔,金发披肩,塔夫绸衬衫和搭到小腿的深蓝长外套华丽璀璨,蕾丝袖口上缀满了珍珠装饰,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的样子活像一幅快被挂上家族画廊的贵族肖像。 “雷德里克·克劳狄乌斯·波提亚……”拉斐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对方的全名,情绪不明地补充了一句,“——卢森公爵殿下。” 雷德里克扶着红松木的楼梯扶手,慢悠悠地一阶一阶往下走,鞋跟在楼板上踩出不急不缓的节奏:“是的,是我,尊贵的西斯廷一世冕下。” 他停下来,故意向拉斐尔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节,语气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轻蔑。 拉斐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双手掩在宽大的祭披下,轻轻地相互摩挲着。 他没有动怒,整个人平静得如同一座深湖。 “我觉得里卡迪宫应该更严谨地选择招待对象,不好的客人会败坏唐多勒枢机的名声,连带着把整个唐多勒都带进地狱,如果我是你,亲爱的小唐多勒兄弟,我就会及时止损……”雷德里克见拉斐尔没什么反应,转而将目标移到了小唐多勒身上,滔滔不绝地发表着自己的高见。 他当然知道小唐多勒不可能把教皇从里卡迪宫赶出去,也知道他现在的话等同于将无辜的小唐多勒拉进了他和拉斐尔的矛盾……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才不在乎。 性格暴躁、直率、被众星捧月着长大的孩子,似乎都有这样唯我独尊的天性,其中又以雷德里克为最。 他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本。 作为波提亚家族的嫡系,前前任教皇的合法婚生长子,母系又是传承至今为数不多可考的罗马皇帝血裔,和两个国家王室沾亲带故,从小就是翡冷翠的无冕王子,养出这样的傲慢和蛮横也没什么稀奇。 “雷德里克!”当小唐多勒在这样的修罗场里思考要不要装晕的时候,伴随着一阵脚步,终于有一个人出来拯救了他。 天呐,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说尤里乌斯的坏话了,他简直是天使! 小唐多勒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雷德里克不太情愿,但到底还是停下了嘴,拉斐尔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握紧。 在那阵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了来人的身份,他是那样的熟悉这个人,他从十一岁开始就接受对方的教导,视他为自己的导师,像尊敬父亲那样尊敬他,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就算闭上眼睛,他也能一分不差地还原出对方的容貌,猜测到对方会说的话、习惯性的动作和语气—— 从容的、优雅的、矜持的、疏离的—— “贵族典范”。 从二楼长廊走过来的男人三十岁上下,铁灰色长发严谨地束在脑后,祖母绿的发带与发丝一同垂落,深紫色眼睛,双唇是异样的暗红,好似带着冷锈的血,银边眼镜压住了那双眼睛中压迫感过强的危险锐利,将他身上的锋利气质柔化掩藏在了优雅良好的举止后。 他的双手没有像其他贵族男性一样戴满奢华的珠宝装饰,劲瘦修长的手指上只戴了一枚低调的暗金戒指,掌心压着一支乌木镀银的手杖。 他看起来低调又温柔,但是没人能轻视这个看起来无害的男人,他的双手掌握着叙拉古半岛最具权势的波提亚家族的权柄,以翡冷翠为中心的自由城邦联盟十三人议会上,他总是坐在首席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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