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珍贵的香料在教廷仿佛失却了俗世用以衡量价值的标杆,它们混合着干雪松、薄荷、乳香、百合被大量地抛入炉子焚烧,教皇宫的主要建筑,包括教皇经常去的教堂里彻夜弥漫着这样的香气,它们的味道渗透进木质的地板和每一条丝绸帷幔,以及宝石金托的缝隙,就算停止这样的燃烧,宫殿也会散发出幽幽的庄严香气。 莱斯赫特循着那点香气,推开了走廊尽头那扇门。 塔楼连接的建筑没有教皇宫主体那么辉煌舒适,这间房看起来就像是几百年前建造的那种旧城堡,所有光源都来自那一扇拱形窗户,生锈的细铁条拦在内部,墙上华丽的挂毯有些褪色,教皇坐在窗边,面前的小茶几上摆着点心和下午茶。 莱斯赫特注意到,这扇窗户外露出了圣塔的一个角落,从教皇的那个角度看过去,也许正好能够看见大半座圣塔。 这个小发现令莱斯赫特的脚步慢了一瞬,不过他没有露出这点异样。 “冕下。” 金发的骑士长走到教皇身边,单膝下跪,恭敬地向翡冷翠的君主低头。 拉斐尔没有第一时间理会他。 教皇穿着样式简洁的长袍,莱斯赫特看了一眼落在地毯上的长袍一角,上面的刺绣是金线构成的百合和荆棘花,布料泛着昂贵的珍珠般的光泽,这件衣服应该是穿在大祭服里面的内搭,教皇也许刚刚从某一个正式场合回来,莱斯赫特闻到了衣服上还萦绕着的一缕浓重香气。 拉斐尔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瓷器磕碰出了悦耳的轻响。 教皇懒洋洋地抬起左手,象牙烟斗敲了敲扶手,敲松了里面压得过于紧实的烟草,沉默地凝视着袅袅上升的烟雾。 “……你来之前,我本来想质问你,关于你擅自离开翡冷翠的事情。” 拉斐尔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梦游者的自言自语。 莱斯赫特浑身的肌肉微微紧绷,他早就做好了被质疑的准备——从他被费兰特说服、离开翡冷翠那天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必定会面对这样的质问。 现在,费兰特被关在了圣塔里,而作为变相推动了费兰特清洗翡冷翠的帮手之一,没道理他会安然无恙地躲过教皇的愤怒。 尤其是……谁都知道教皇多么信任爱重费兰特,那是他一手教育、培养出来的猎犬和尖刀,哪怕这只猎犬犯下了再大的过错,作为他的主人,在惩罚猎犬的同时,也总会迁怒于那些造成错误的诱因。 莱斯赫特不觉得自己能够逃脱教皇的怒火。 他闭上眼睛,准备好了迎接愤怒。 可是拉斐尔没有如他料想中那样责骂他。 房间里再度陷入了无声的寂静。 拉斐尔依旧凝视着丝丝缕缕氤氲的烟气,眼神平静得像一泓深不可测的湖水,他咬住烟嘴,吸了一口气,让带着温度的烟气灌入肺里,药物带来的麻醉效果使他的神经微微松弛,自从费兰特被关入圣塔后一系列复杂事情带来的沉重压力从他身上短暂地离开了,拉斐尔并没有沉溺于这种药物,他清醒地知道现实的一切,但它可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一点。 “本来。”拉斐尔强调了一遍这个词汇。 “但是我想了一遍又一遍,再问这件事情似乎没有任何意义。”教皇喃喃自语,“没有任何作用,没有任何改变……你既然能被他说服,就证明你认同了他的行为。” 莱斯赫特忍不住稍稍抬起了头,拉斐尔的侧脸几乎要隐没在阳光里,过分苍白的脸好像被精心雕琢出来的石膏像,瘦削的面部轮廓带着快要碎裂似的质感,从这个角度看不清那双扬名叙拉古的淡紫色眼睛,莱斯赫特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那支奢华的象牙烟斗上。 拉斐尔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莱斯赫特有些困惑地想,他知道医生给教皇开过类似的药物,但是这种药物可以这么大量地使用吗?——他从教皇身上闻到了和药物一样的味道,这不是偶尔使用就能造成的。 “……我能否知道您使用的药物的名称?”莱斯赫特盯着那支烟斗,试探性地问。 他觉得教皇现在的精神状态有点异常,拉斐尔身上所有的攻击性都被抹消了,纵横叙拉古的君主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无害的棉花、温柔的月光,或者像一只幼猫,蜷缩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什么?等待着在离开这里时重新武装上爪牙,还是等待着破碎成泡沫? 莱斯赫特不知道拉斐尔在走向哪一条路,但毋庸置疑,他并不希望看见第二个选项成真。 “这个?”拉斐尔又敲了敲烟斗,仿佛看透了莱斯赫特内心的想法,他笑了一声,这个笑声轻微而短促,不带有任何情绪色彩,甚至过分平和,“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那是多余的。我不会被药物控制,也不会成瘾……我很清醒,从未如此清醒,并且也会一直清醒下去。” 他眯起眼睛,湖水般不起波澜的瞳孔深处凝结着不可摧毁的坚冰。 “正如你们的愿望,翡冷翠、亚述,乃至叙拉古,将会拥有一位永远理智的君主。” 拉斐尔望着窗外,自言自语,一群盘旋的白鸽飞过窗户,一头扎进了湛蓝的天穹,那里伫立着圣塔白色的剪影,唯一的窗口上摆着一朵常常用于装饰面包的紫堇,青苔和蕨类植物顺着塔身阴暗的缝隙向上攀爬,像追寻着浮云的野望。 “圣殿骑士团,永远护卫在您的王座下。” 莱斯赫特再度低下了头。 他来这里之前本来有些话想说,尤里乌斯死了,费兰特也不在了,他贪婪、小心地想着,也许这是他能够说出那些话的最好时机,可是他现在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仅今天不说,以后也不说,直到死……都不说。 他不应用华而不实的珠宝去束缚苍鹰的翅膀,爱情不过是君主王冠上添做装饰的玫瑰花环,他将成为捍卫王座的盾和剑,哪怕他们都死去,后世的史书也会将他们的名字忠实地并列。 何况拉斐尔这么聪明,他的沉默对教皇来说未必不是堂皇的宣告。 拉斐尔伸出手,轻轻按了一下骑士长的肩膀,铠甲坚硬而冰冷,手感并不那么好,然而教皇却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些天来,那张疲惫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样平静的微笑:“我很高兴。” 他轻声说。 “我很荣幸,能得到你们的效忠,尽管我敏感、浅薄、多疑,可是你们依旧坚定地爱着我。” 他的视线从莱斯赫特身上飘远,仿佛飘进了无垠的时空,看见了久远的、逐渐消散的人们。 “这是我这一生,最为荣耀喜悦的时刻。” 正文完结了。 是的,看起来有点仓促,但是我想来想去确实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拉斐尔的征程已经走到了顶峰,他获得了许多的爱戴和敬仰,他彻底走出了前世的阴影,和所有痛苦和解了,我本来计划后面应该还有几章,可是写到一半突然就觉得,停在这里是最好的,拉斐尔确实平静下来了,也从其他人身上汲取到了继续前进的力量,那么主线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 后面还会有番外,关于他日后的一些生活之类的。
第143章 番外·四十年后 教皇国最近十分热闹,从去年年初开始,各国的外交使节就陆陆续续抵达了翡冷翠,1127年二月初,在春天还没有对翡冷翠完全展开笑容的时候,圣西斯廷宫被一种高亢的喜悦和兴奋包围住了,使臣们穿着自己最为华丽得体的衣服,仰着头在修士们的带领下登上广场前宏伟的台阶,内心充满了得意的激动。 翡冷翠并没有向全世界发出邀请,据教皇宫秘书厅某些酒后不那么老实的秘书透露,秘书处只代冕下向以罗曼为代表的几个国家领袖递出了邀请函,但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 圣西斯廷一世的诞辰是公开的信息,在他成为毋庸置疑的叙拉古之主的几十年后,这一代出生的年轻人几乎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整个时代的光辉都集中在有圣西斯廷一世居住的翡冷翠,他们怎么能错过这个亲眼面见地上圣人的机会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整个西方世界的君主从1125年就开始搜罗各种能充当贺礼的宝物,最为美丽的花朵、最为璀璨的宝石、最为古老的冠冕、最为珍奇的动物……翡冷翠的市民们为此大开眼界,各国的外交官们很乐意在进入翡冷翠后展示自己带来的奇珍异宝,翡冷翠市民们眼中的惊叹让他们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他们的到来并没有被拒绝——这是当然的,圣西斯廷一世有着人类一切光辉的美德,当他步入暮年之后,悲悯、慈祥、温柔、博学……他几乎成了这些品质凝聚起来的一个概念,没有经历过他年轻时代的年青人们完全不能想象故事里那位举着旗帜横扫亚述、用刀剑和火焰分裂加莱的君主竟然和这位老人是同一个人,故事里的君主铁血、冷酷、果断,而他们看见的人? 尽管叙拉古的大部分权力都实打实地握在他手里,但比起陛下,年轻人们更愿意称呼他为冕下,或是那个有些浮夸却绝对真心实意的尊称——地上圣人。 教皇宫的秘书厅从容地迎接了这些不请而来的客人,并妥帖地将他们安置下来,安排了市政厅下属的小导游带领他们游览翡冷翠,那些小导游都是出身下城区的小孩子,从教他们识字的修道院毕业后,接受市政厅的雇佣获得一份薪水,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开拓了眼界,这为他们日后应聘其他工作提供了非常漂亮的简历。 毕竟市政厅只会雇佣十三岁以下的孩子,而每一个通过这种方式走出下城区的孩子都会早早地离开这个岗位,将这份工作交给下一个需要它的后辈。 在二月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所有使臣都早早聚集在了圣西斯廷宫,他们仰望着宏伟的石头台阶和屹立在顶端的宫殿,发出了不由自主的赞叹。 “实在是了不起的艺术品,人类的杰作!”来自杜维西联邦的行政官眯着眼睛感慨。 那座被庞大的石头台阶托举起来的宫殿的确配得上这样的赞美,它就像是从遥远的罗马帝国复活的宫廷,二十四根粗大的圆形罗马柱顶住三层的宫殿,每一处小细节都被精细地雕琢,装饰以卷耳草、玫瑰,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百合及荆棘的花冠,站在台阶下往上看的时候,会被那种古罗马式荒凉沉静的威严感所俘虏,君主的威势就在这种仰视和漫长的台阶攀登中被捶打钉子似的楔进了客人心里。 蓬巴杜公国的公爵站在台阶中部,握着手杖,饶有兴致地问身边陪伴的修士:“四十多年前,莱茵公爵阁下就是在这里被刺杀的吗?” 修士始终保持着端庄的面无表情,听见这个问题后,眉头微微动了一下,礼貌地奉承了一句:“您对翡冷翠很有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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