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劲羽拧上跌打酒的瓶盖,冰冷的指尖隔着厚厚的纱布触碰凌存的伤口,踌躇不定。 “……大概会和地狱没什么两样,洗盘子、送外卖,还是汽车修理?……汽车修理都得有大专学历。但更大的可能是——” “我妈熬不过这样的日子,我也熬不过。” 霍劲羽时常觉得,基因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虽然它可能只在生活潜移默化的部分体现。 譬如,母亲年轻时恋爱脑,爱人品堪忧的父亲深入骨髓,不惜悔婚私奔都要跟他走,最后却被推了一身的债务,像垃圾一样被一并抛弃。 他在大家眼里是学神,是逆袭的榜样,是靠努力改变人生的最佳奋斗者,是良好的合作伙伴,但实际上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分别。 都是那种会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好就光速沦陷,沉迷其中,再难拔出的人。 ——更何况,他遇见的是凌存。 就是清楚地知道对方不是父亲那样的人渣,偏偏是完全相反的对立面,习惯性承担责任到近乎病态的程度,才会愈发不可控地沉迷。 「霍哥,我把那几个砸你家玻璃的小混蛋全揍了一顿!他们以后一定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哈哈!」 即便脸上带着伤,挂彩到姹紫嫣红,都能嚣张地笑着。 「霍哥,我妈妈灌了新的香肠,我给你拿点儿,特别好吃,就是姜有点多——你能吃姜吗?」 一并推到他手里的还有超市的购物卡和成打的打折券。 「霍哥,我爸说我们上学顺路,你要我一起搭车吗?」 然后学费就被凌叔叔“顺便”代缴了。 「霍哥,这么难的题你都会!能不能教教我?」 家教的外快工作找上门。 「我要是能成为霍哥这么厉害的人就好了!一定很酷。」 凌存热烈又专注地注视着他,如同他是他世界里唯一珍视的大英雄。他几乎相信了这样虚无的神话,竭尽全力变得更加优秀,以期盼能够匹配上凌存的憧憬——一切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失望而已。 「霍哥。」 「霍哥!」 「霍哥……」 一声声热切的呼喊。 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从单纯感谢那个别扭阳光的小男孩将他从黑暗的生活里打捞起来的恩情,不知不觉过渡到光是看着对方抽条成少年而变得干净好看的背脊,就感到心跳加速、情愫暗生了。 霍劲羽摸索口袋,拿出一支烟,颤抖着手打了好几下打火机,窜出的火苗才将烟点燃。 凌存睁大眼睛盯着那点明灭的火星——他的记忆里,霍劲羽是个克制谨慎的人,从不吸烟,也不怎么沾酒。 今天是难得的破例。 窗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仿佛半小时前夕阳的橙色余晖是他转瞬即逝的幻觉。 “唉……” 霍劲羽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在凌存面前抽烟,他以前总是纠结于完美的形象管理,在律所里抽烟都得避着凌存、喷除味的香水。 但现在,不知道是情难自已,还是破罐子破摔,他彻底放弃了端庄,声音喑哑道:“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这近乎于绝望的表白。 ……不,这就是表白。 凌存斟酌着张口:“霍劲羽,其实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霍劲羽便将他揽入自己的怀中,面颊贴着他的脖颈,声音闷闷的:“一会儿就好。” 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早就散乱不堪了,被雨水和汗水的混合物沾湿,贴在他的前额。 疲惫地呼出一口呛人的烟气。 他想起凌存高烧晕倒在墓园的那个雨天,他站在凌存家的阳台和锋芒微露的半大少年对峙。 明明只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来竟然恍如隔世。 “我知道,”他喃喃,“……我知道。所以,就让我任性这一小会吧。你不要拒绝我……等雨停了,我就不会再说让你为难的话,会把一切都忘掉,回到原来的位置。” 雨水击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清脆又悲伤的响声。 凌存疲惫地半阖着眼,被拥抱他的人近乎黏稠的无声之爱压得喘不过气来。 感情变质的那一刻,人无法敏锐又及时地察觉。因而真正意识到的瞬间,汹涌的爱意早经覆水难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他无法接受霍劲羽的爱。 对方是他的兄长,他的前辈,他憧憬的偶像,他重要的人,却唯独无法成为他共度一生的恋人。 即便不愿意承认,他的目光终究还是被温演全数掳走,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不可能再落向别人。 这个他深刻讨厌又深刻喜欢的人,无法忘却也不想忘却的人,以他最不乐意又无可奈何的方式,无赖又倔强地留在了他的世界里。 霍劲羽热烈又赤诚地拥抱着他,却让他更加坚定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等雨停歇,他要去找温演。 立刻,马上。 然后告诉他—— 他喜欢他,真心的。 思绪尚未落地,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温演猛地推开房门,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凌厉阴冷的目光落在拥抱的两人身上,身形微躬,如同猛兽。 他没带伞,急匆匆跨越城市而来,被骤然倾落的暴雨浇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雨水沿着他的衣角滴滴答答地落在酒店的木质地板上。很快汇聚成一条小水流被缝隙引走,如同勾魂索命的锁链。 “小存,”他声音低沉,并未蕴含着厚重的怒气,却像是绷紧至断裂边缘的弦,危险异常,“……我来接你回家。”
第93章 若我将你囚于胸膛(1) “‘喜欢’是什么呢?”车载广播里,声音甜美的主播轻声问,“有人说,喜欢是喜悦、难过、辛酸,也有人说,喜欢是坠入爱河的前奏,是浅层次的爱。” 凌存坐在后座,身上披着温演扔给他的外套。暴雨倾盆,从宾馆出来到上车的短短几步路就足以将他们浇得浑身湿透。空调暖风呼呼运作,惹得人莫名心烦。 递外套的时候温演沉默不言。他抿着嘴唇,像是努力在克制某种即将喷涌而出的磅礴感情。 他的手在颤抖。 “……我想,喜欢是一瞬间的动容和吸引。”女主播缓缓说,“但爱不是。爱同时是永恒和毁灭,是穷极一生都难以获得的珍稀之物。” 暴雨如注。 玻璃上蒙起一层湿漉漉的雾水。凌存伸手去擦拭,指尖温度骤降,只能看见飞速流淌的外界景物:灰蒙蒙的黛蓝色山麓,不断亮起蜿蜒至远方的暖橙色路灯,行色匆匆的行人…… 雨幕将车里车外割裂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温演……” “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小存。” 他难得打断他——事实上,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里,温演总是扮演一个过分称职的聆听者,倾听凌存说过的所有内容,包括高低起伏的情绪和一大堆没有任何意义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大部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随口一说的东西温演却总会记得很牢。 但他现在说,他不想听了。 凌存觉得头皮发麻,车内的氛围太压抑了,压抑到有些不对劲。他越是胡思乱想,过去的记忆就如同被乱石激起的塘底泥沙,不断往上翻涌。 燥热的夏日、霉味很重的器材室、背对着光的狠厉又冰冷的眼神。 他被伤害,被磋磨,被当作发泄怒火和爱意的玩偶。 凌存蹙起眉,他开始焦虑。本能地把手伸进裤侧的口袋去摩挲,里面装着一个小盒,是他出差期间去饰品店买的礼物。 ——里面是一条脚链。 他想起梅可萱当时和他说的话。 「你曾经有过迫切地想要把某人拴在身边的愿望吗?」 「……你做好爱上一个恶魔的准备了吗?」 他想和温演表达自己的心情,此刻却怎么都无法开口——温演拒绝和他交流,此刻开着车,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反正没飞去恋情长跑的终点。 ……好火大。 “……钟无艳问夏迎春:‘到底爱是什么?’夏迎春回答她:‘爱就是为心上人无条件地牺牲付出,一心只想让她得到快乐。’” 女主播的声音缥缈如烟水,近乎要融化在这浸泡城市的雨幕里。 “钟无艳道:‘错!爱是霸占、摧毁、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惜手段,不惜让对方伤心,必要的时候一拍两散,玉石俱焚。’” 温演轻笑一声,短促到凌存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 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不短,凌存坐在后座焦灼万分,反倒觉得车程太短,他还没想好怎么措辞、如何开口,车子就停在了一栋乡野别墅前。 “爸妈在家,我的旧家租出去了,只有这里能躲雨。”温演垂眸,拉开门,朝凌存做了个手势,“进去吧。” 他分明一副命令的语气,却还要解释前因后果,别扭中透露着一丝滑稽,凌存几乎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温演说「我的旧家」,有意无意地划分他们的亲缘关系。本来就没有的东西,刻意划分只会莫名增加它的存在感,起反效果。 凌存坐在餐桌边上,温演摘下黑框眼镜丢在桌子上,然后半蹲下身,竟然洗了壶在热牛奶。 “喝吧。”过了一会儿,他把装着牛奶的马克杯放在凌存面前,餐厅的顶光落在他深邃的眉宇上,平添一分阴翳,“……很晚了,早点睡。” 凌存抿了一口,奶渍沾在唇侧,他懒得擦,索性舔了:“我以为你会对我发火。” “我在生气。”温演在他对面坐下,表情严肃又木,姿势却板正如小学生,“我现在特别讨厌你。” 凌存微微睁大了眼。 过往的日子里,他从这个男人的口中听过无数次「我爱你」「我喜欢你」,唯独没有听到过「我讨厌你」,尤其是「特别讨厌你」。 几乎同一瞬间,他想起高中时,自己曾经和温演立下过一个幼稚至极的约定—— “‘我允许你在讨厌我的时候来和我说话’,你是在回应这个吗?” 凌存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早已今非昔比的男人。 温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深沉如潭水的眸子黑得惊人,片刻之后才微微颔首:“是。” 凌存把牛奶一饮而尽,血液流速加快,他觉得有些燥热,索性把外套脱了,随手丢在椅背上:“你想问什么?说话。” 他不喜欢对方居高临下的态度,这会诱导出他的刺,最后只会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显然,他的怒火也已被温演的态度挑起:这人总爱闷声生气,不讲缘由,莫名其妙。他不会惯着。 “小存你现在还喜欢霍劲羽么?” 凌存近乎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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