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其他的婴儿,除了母亲,谁抱都哭。 小昭阳谁抱都行,哪怕是陌生人抱着,也会无害地嘻嘻傻笑。 医生精密检查后,确定小昭阳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喜欢亲近人而已。 那时的简昭阳,还没发展成皮肤饥渴的疾病。 就像有人喜欢香菜有人不喜欢,小昭阳只是有亲近他人的倾向而已。 如果简昭阳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这样的个性,或许会让他成长为一个阳光亲和的年轻人。 只可惜,他出生在什么都有,唯独匮乏爱与自由的豪门世家。 父辈的勾心斗角,夫妻的迫害龃龉,让这个家庭关系极其紧张。 小昭阳从来没见过父亲简宁伟对自己笑过,更不用说拥抱自己。 好在,郭茉莉很爱他,知道小孩喜欢亲近,只要见面,几乎抱着从不离手。 生活暂且相安无事地推进。 直到他五岁,记忆力渐强,他开始记住父母争吵的声音。 那些时候,优雅的母亲总会歇斯底里的哭嚎,斥责父亲“变态”、“出轨”、“没人性”。 争执中的父亲一贯冷漠,吵到最后母亲哀求着“给母子俩留点脸面”,也无动于衷。 偶尔,简宁伟提前打断争吵,从屋中出来时,会撞见瑟瑟发抖打量的小昭阳。 面对亲生骨肉恐惧又依赖的眼神,简宁伟视若无睹。 仿佛只是听见道旁渴鱼甩尾的响动,漠不关心,轮椅行远。 小昭阳六岁时,郭茉莉自杀了。 在孩子年幼,最需要母亲陪伴以完善人格的时候,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关系。 小昭阳尚不明白死亡的概念,他当时只知道,妈妈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 这些天,家里的管家女佣都行色匆匆,没有人在意幼小无措的他,更没有人抱过他。 某天,小昭阳被带到了一个挂了黑布摆满白花的大厅。 小昭阳听说,这个地方,叫作“郭茉莉的葬礼”。 在葬礼上,有很多人对妈妈大幅照片擦眼泪,和相片前的父亲握手鞠躬。 路过他时,那些人会面带同情的表情,摸摸他的头。 小昭阳喜欢被触碰。 但葬礼上的这些触碰令他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葬礼散场。 小昭阳被管家叔叔牵到了简宁伟的面前。 简宁伟坐在轮椅上,睥睨着他,仿佛高居王座之上。 小昭阳怯生生地问:“爸爸,妈妈在哪里?” 简宁伟冷着脸,没有回答。 眼泪瞬时溢满眼眶,小昭阳鼓起勇气,伸出双臂,再次开口:“爸爸,能不能抱抱我?” 简宁伟一把将他搡开。 面露厌恶之色。 轮椅自动行远。 给失去母亲的六岁幼童,留下一个毫无温情的背影。 转眼,简昭阳到了该接受正式教育的年纪。 简宁伟在诸多理念中,选择了宋明理学,并将“存天理去人欲”的理念,极端化为“灭人欲”。 不能懒惰,作息必须严格遵守科学制表。 不能贪婪,吃穿住行都要按照标准份量。 不能妄为,所有负面情绪都要隐藏压抑。 尤其是,不能肆意亲近他人。 无论身心,过度依赖他人,只会留下破绽把柄。 失去母亲的小昭阳人格本就尚有缺损…… 此刻,又在父亲的强迫下,接受了十数年堪称疯狂的试炼。 简宁伟为什么这样对待简昭阳? 是嫉妒,是迁怒,是偏见,是苛求? 没人知道答案。 小昭阳渐渐成长为少年。 他原本亲近人的倾向,因为过分压制,逐渐成为病态。 从父亲那里学来“讨好人”的方法,让少年昭阳不计成本。 只要想交朋友,他就豪掷千金,买各种珍稀物品来讨好。 这招很有用,少年昭阳交到了许多朋友。 在和友人暗自牵手、并肩的接触中,他病态的渴望稍稍得到缓解。 可身体越是解渴,魂灵越是空虚。 少年昭阳知道,这些朋友都只为他的家世而来。 但这是他唯一学过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他困囿其中,无法脱身。 少年昭阳渐渐成长为青年昭阳。 大学第一年,青年昭阳结识了一位难得的朋友。 那位朋友虽是富二代,却不在意物质,从没收过青年昭阳的礼物。 青年昭阳以为自己如此幸运,命中第一段纯粹的关系,就是难得的知己。 在某一天,简昭阳对友人敞开了心扉,讲述了自己的过去,以及自己从未袒露的接触渴望。 青年昭阳绝不会想到,那时友人的反应并非同情或惊讶,而是…… 恶心。 “越有钱的人越变态吗?”所谓友人破口大骂,“原来你跟我勾肩搭背,都是为了满足你那些见不得人的欲望?” 之后,一系列难以入耳的用词,字字句句突破青年昭阳的心防。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和所有人相处的过程中,都很规矩,哪怕喜欢触碰,对友人也从未逾矩。 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样的辱骂? 就像记忆里母亲斥责父亲“变态”一样。 后来,简昭阳才领悟,“友人”对他一直抱有纯粹的恶意。 那人就是见不得简昭阳拥有“完美家世”和“完美形象”,蓄意接近,只是为了摧毁他。 掌握了简昭阳的弱点,“友人”正式与他决裂。 不仅如此,自那之后,校内流传开关于“简氏独子怪癖”的丑闻。 校内师生都逐渐知道简昭阳有皮肤饥渴症。 有人对此敬而远之,有人利用这点蓄意接近。 青年昭阳也逐渐明白:图他钱财的关系,反倒不可怕。 看似对他什么都不图的,更需要忌惮。 丑闻开始成为富人圈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自然流传进简宁伟耳中。 自己年轻不曾检点,简宁伟却敢对独子苛重。 遑论为简昭阳出气,他直接将儿子“遣送出国”。 “如果你留学期间还敢闹出什么新闻,就不用回国了。” ——父亲冷漠的要求,如梦魇,伴随了简昭阳整个求学生涯。 大四事毕,简昭阳回国,还未与父亲重逢,先收到了其分管公司的任务。 秘书与他交接时,还带来了简宁伟另一个命令: 结婚。 不是为了简昭阳的幸福,而是为了商业联姻。 以及,避免他执掌公司期间可能出现的“职场性-骚-扰”。 所以,简宁伟从未信任过简昭阳的人品。 哪怕留学期间简昭阳克己复礼,完美得像一个程序执行的机器人。 哪怕为此,简昭阳压抑得几乎无法入眠,靠药物维持状态,沦为医院的常客。 再后来,简昭阳选中了余林深。 二人迅速成婚,还未深入了解彼此,就开启了蜜月旅行。 在出发的游轮上,简昭阳和余林深在栏杆边并肩,肩膀紧密无间地相贴。 咸湿的海风吹动二人的发丝,衣袂翻飞,亲密地相缠。 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绝配的佳偶,是共鸣的知己。 就连简昭阳,也如此幻想过。 亲情和友情,简昭阳都曾有过挫败的体验。 会不会,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自己的爱情,可以稍微顺遂一点? “真爱”或许很难…… 如果只是普通的爱情,或许值得期待? 简昭阳转头看向自己新婚的爱人,“喜欢这里吗?” “啊?”爱人抬眸看回来,微蹙的眉头忘了展开,像是在艰难适应什么。 简昭阳微怔,下意识错开一步。 似乎因为肩与肩的短暂分离,他眼见爱人的表情舒缓了片刻。 原来,余林深还没把自己当爱人? 原来,余林深还在戒备着自己? 心中的期待如石子落地,不痛不痒,留下一声并无回音的闷响。 擅自期待又擅自失望,是他自己的问题。 简昭阳不怪余林深,他只是默默调整了自己的思路。 “对了,蜜月期,有没有什么想完成的仪式感?” 简昭阳请教过自己那些恋爱中的“朋友”,他们分享过女友各种可爱的小心思。 余林深却蹙眉,像是抗拒,片刻才说:“没什么特别的。听你的就好。” 很乖,很听话,很顺从。 却不是简昭阳想要的,平等的伴侣应有的状态。 原来,余林深不需要仪式感,此后,自己要注意屏蔽所有仪式感。 否则,自己会失望,余林深会为难。 简昭阳望向一望无际的海面。 游艇匀速地往前方行进,海面随之往他视线侧面退行。 但简昭阳却觉得迷失了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正前往哪里。 简昭阳憎恨过他的父亲,此时,却隐约觉得父亲的教诲,都是正确的。 他的人生是一出大型的剧目,所有人都只是身份的扮演者。 扮演就好。 简昭阳和余林深,此后,只要领取“爱人”的身份牌,演完余生便已足够。 不要有任何期待。 不要期待这段婚姻。 …… “所以,这么多年……” 话语将虚无的回忆拉扯回现实。 泻进窗帘缝隙的月光凭空出现震颤,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 耳畔述说着往事的男声,渐渐染上酸涩。 余林深看见简昭阳喉结微滚。 简昭阳艰难地把话说完,强行忍着哽咽: “……我一直很孤独。” 孤独。 不知是第几次听到这个词,余林深却是第一次听清这个词的含义。 他抬眸看向丈夫,发现丈夫的脸上也蒙着水汽。 余林深抽了抽鼻子,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眼前蒙了一层泪。 自己的泪似乎也渗透进了丈夫的眼眸。 余林深眼中,那双熟悉的淡眸,此刻同样溢着湿意。 他不确定,眼前所见,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对不起……”余林深颤抖着说。 简昭阳叹一口气,将他抱进怀里,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轻声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如果刚结婚时,我能稍微回应你,至少……” “你只是想保护你自己。我也一样。婚后我的所有淡漠,也不过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余林深不知如何回应,热泪随长睫颤动而滚落。 简昭阳下巴抵着他的头顶,亲昵地蹭蹭,沉声道:“以后不一样了。除了保护我自己,我更想保护你。” 啜泣声止,余林深含泪仰头,将一个吻重重印在简昭阳的唇上。 这个吻苦而咸,是泪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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