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他看上去过得确实不太好。季沉漪想,鬓边杂着白发,眼角也堆出皱纹,从沪城那种养人的好山好水里出来,风霜催埋,黄沙夹磨。 不止他一人面目全非。 张岩看着季沉漪,慌慌张张,嘴里不断地虚声壮胆地嚷嚷着。 “张岩。”季沉漪决定提醒一下对方,“还记得我吗?” 张岩渐渐平静下来,疑惑地张着一大一小两只眼睛,草草地在他脸上逡巡一圈,寻觅一丝可能熟悉的昔日踪迹,“你……我认得你……吗?” “你不认得我妈。”季沉漪笑着摇摇头,“她七年前就去世了。” 一旦他笑起来,脸上的表情便生动了,从那让岁月、时光与艰难世道掩盖下的五官里面,总算又窥见一点往事与过去的容光。 张岩瞪大了眼睛,一瞬间,不可思议叫出声,“季……季老板!你不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对啊,季老板已经死了。”季沉漪点头,“我现在叫季丰——你就当再重新认识我一次吧。” “你——你——”张岩嗫嚅着,从认出季沉漪的一瞬间,他便立刻知道了后者是为何而来。 七年过去,他以为前尘已淡,沪城的人与风物早就在他心头散去。 谁都料不到,阴影如今卷土重来。 “季老板,你……”张岩咽了口口水,“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他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含糊不清,季沉漪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在他面前,每破空响动一次,张岩的脸颊就止不住地抽搐一次。 “是吗?”季沉漪问道,“我不图财也不图官。张秘书——又记错了,现在该叫你张书记。你这么聪明,三朝元老大人物,就别再跟我装糊涂了吧。” “季老板说笑了。”张岩讪笑道,“什么三朝元老,我就是一个混饭吃的小人物……在谁的手底下都只是混口饭吃……” 小人物。 季沉漪想,是哪一年哪一天,哪个人和他讨论过,小人物,大时代? 那些日子仿佛在那天以后,一直蒙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他看不清。 这是时代的错吗?可是时代又是什么呢,时代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组成的吗? “他人呢?”他逼近,语气淡淡地,却不容置疑,“五年前被送到沧州监狱以后,他人呢?” “谁?”张岩装傻充愣,避开季沉漪的视线。 季沉漪不跟他废话,手下用力,狠狠一道鞭子砸下去,张岩的肩膀上立刻出现一道深深的红痕,渗着血,往交叠的伤口上又增加一道伤。张岩哀呼,奋力朝后躲去,又被季沉漪提着衣服的领子,拖死猪一般,拖回眼前。 “你……季老板如今手段这么多,何必来为难我呢?”张岩脸上的血在地面上蜿蜒出一道污流,“你都能查到他去了沧州监狱,不、不然你就自己去劫狱好了……” 季沉漪毫不留情,往他背上一踹,“——沧州监狱四年前就已关闭,所有人员全部秘密转移!张书记,当时的转移书上还有你的签名,需要我找出来,给你长长记性吗?” 张岩像一块破布似的被他摔来打去,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他知道季沉漪过去出身,不是什么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之人,然而遭受一番拷打,季沉漪已经全然陌生,成为他从未见识过的、匪首似的人物。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张岩哭丧着脸,“都是四年前的事,我哪里记得清?当时说要转移,连夜就送犯人们走了,盛上尉又是重点人物,是单独看管的……” 盛明烨的名字就这么平平无奇地从他嘴里吐出。季沉漪忍不住浑身一颤,但又很快定住心神。 太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到盛明烨了。 刚开始的一年半,他收拢盛明烨留下的人,清点旧业,准备随时再回到沪城。但一周后沪城便戒严,连只苍蝇都无法进出。他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盛连山的死讯传来,盛系旧部迁入湖城,从南追到北,从东追到西,要么便去迟一步,要么便被时不时爆发的战乱打断计划。寇人越来越多,音书隔绝,通讯切断,在沧州监狱突然关闭、人去楼空以后,他终于断绝了寻找盛明烨的线索。 到了后来,他不敢再计算时间。时间越久,仅剩的一线希望越渺茫,他日不成思,夜不能寐,每天犹如一根绷在弓上的弦,再也经不起更多意外了。 一直到半月以前,张岩的副官因为欠下大笔赌债,被他的人抓到机会,威逼利诱,才终于在一年一度除夕前夜,文教大院最松懈之时,损失十余条好手、十二条抢、四匹马,将张岩一路绑到扯旗山来。 “季老板当真是、情深义重。”张岩勉力泛出一个青紫的微笑,“盛上尉果然没看错人。” “他在哪里?”季沉漪咬着牙,问道。 张岩眦着一张破口流血的嘴,嘿嘿直笑,“季老板呀,这么多年了,你还有什么好问的?我看你现在过得,很是气派,何不放过自己,享受些好日子去呢?” 阿斐听不下去,站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冲上来狠狠一巴掌摔在他脸上,“我警告你,乖乖地说,别耍嘴皮子,否则有你好受的!你还没尝过监狱里的手段吧?张书记,我们从寇人手里一模一样学来的,先把你的牙拔了,再用滚烫的火炭往你嘴里一烫,到时候,你想说都说不出口!” 张岩被她扇得歪到一边,好一会儿才顺出气,呛出一口血水,喉咙里尽是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当年,当年……我可没害过他呀,季老板,当年我们关系可好了,我还帮他求过情,奈何他自己一根筋。不愿意服软,连装个样子都不肯……哎哟!” 不出意外的,他又挨了一巴掌。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这几年我们的本事?”季沉漪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好几个少佐,落到我们手上,那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惜身板太弱,还没问出几句话,就一命呜呼了……张岩,你扪心自问,你到底算不算帮凶?” 张岩止不住干呕一阵,虚弱道,“噢,原来他们是这么失踪的,我说呢,怎么出事的都是从沪城里调出来的人,还以为是那地方风水不好,想着过几天过年了去拜拜……” 季沉漪扔下马鞭,从腰间掏出一把乌黑的枪。 “别,别别……”一看到这东西,张岩登时变了脸色,求饶道,“季老板,别把事情做绝了,你气不过,打我一顿好了,干嘛要了我的命呢?你就算把我大卸八块,他也回不来了!” “那我便去找他。只要知道他的下落,千难万难,从长计议,总会有办法。”季沉漪拿枪戳在他脸上,冰冷的铁器,贴住温热的人肉,张岩避无可避,只得被迫与他对视,“张岩,我也不要你跟我一起去救人,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之前的恩仇,就一刀两断。” 张岩被血水与污水呛着,不住地咳嗽,只是苦笑,不说话。 他的脸因为肮脏与疼痛,扭曲得不成人样。 过了一会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起来,“季老板,我还能有几年活头啊?你让我入土之前快活快活,行不行?” 季沉漪不为所动,对他的说辞嗤之以鼻,“——他、在、哪、里?” 客栈的门关得紧紧的,底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知道内情的恨不得将这虚伪的汉奸千刀万剐,不知道的无辜路人缩着脖子,恨不得躲在桌子下面去,生怕刀枪无眼,自己白白送命。 季沉漪一手勾着枪,松松的,显得懒懒散散,可露在外面的手臂线条又紧绷着,发丝垂下,让戏台上的大灯一照,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危险而窒息。 他看上去那样漂亮,那样高贵,好像仍是当年那个在凤凰台,满座硝烟的高台上,目无他人的季老板。 孙大不由自主地,极小声地对着身旁的弟弟说,“你觉不觉得,季老板现在很像一个人啊?我老早就想说了,最开始还不觉得,可这两年啊,他真是越来越……” “——像十三少。”孙二不等他说完,便赞同地点点头,“以前那个。” 有两年前新入伙的,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转过头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前?还有哪个?十三少不是一直是十三少吗?” 孙大词穷,只好敷衍道,“唉,是——一直是十三少。” 季沉漪将张岩吓了个半死,见对方仍旧死撑着不开口,不由得有些焦躁,四下张望,跳下台来,从桌上夺过一把银色的扁嘴酒壶,对着壶嘴,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 “少喝点。”阿斐皱眉,“当心又头痛得睡不着觉。” “无妨。”季沉漪一抹嘴,“——从前爱喝红的,现在倒觉得这种烈酒更好。” 酒液割喉断肠,灌进腹中,登时像吞入一口融化的、热辣的滚铁,一股浊然的豪气上冲,他闭了闭眼,一手撑住台边,利利落落地,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上去。 太像了。连阿斐也不得不承认,盛明烨走后,他的某一部分遗留在季沉漪身上,永远地改变了他。 他把自己活成了盛明烨的样子。分毫不差。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季沉漪单独开枪。那时他们到广府不久,季沉漪还没放弃回沪城的念头,心心念念着招一批人,暗中杀回,把盛明烨救走。他看起来年轻,资历不深,并不怎么能服众,当场就有几个刺头拱着众人要散伙,吆喝着让他把十三少的产业分了,各回各家,自找出路,话也讲得不好听,不仅骂了好几句,甚至还说了“反正人都是回不来的了”这样的话。 季沉漪本就压抑了几个月,日日苦熬,全靠阿斐一句“他要你打理好他留下来的东西”硬撑。一听到有人挑事,发了疯似的,一秒都不犹豫,朝那人身上连开六下。 好在他暴怒上头后仍存着一丝理智,没要人命。只让对方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后来还花了一笔钱,拿给他到乡下谋生。 从那以后,就没有什么人敢在季沉漪面前立规矩了。季沉漪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圆滑。 越来越适应十三少这个身份。 他甚至比他更像他了。 在阿斐说完这句乍一听令人糊里糊涂的话以后,季沉漪在嘴里叼了一根水果味的东洋烟,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在烟雾里淡淡对她笑道,“我所有本事都是他教的,自然最像他。” 他抽不了两口,没过肺,便将烟头掐了。猩红一点火光,隐没进黑暗中,随即熄灭。 像只欲哭无泪的眼睛。 “我连身份都是他的。”季沉漪轻声说,那本叫“季丰”的证件,他一直带在身上,“那就更要活成他想要的样子。”
第七十二章 “季老板不唱戏,改行做刑讯啦?” 等这一轮疼痛感稍稍过去后,张岩声音发着颤,讥讽道,“嗨,你就不是做这种活儿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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