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微微往后仰,眼神很深地看了承倬甫一会儿。 承倬甫耐心地给了他半分钟,然后站了起来:“我可以走了吗?” “我并不是一定要说服承先生改变信仰。”陌生人也站了起来,作出了一个挽留的姿势,“不如这样,承先生就当是在跟我们合作……既然这和你的信仰没有冲突,那也没有什么不能帮的,不是吗?” 承倬甫看着他:“为什么非我不可?” 陌生人轻轻地挑了挑眉峰,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承倬甫又转头看唐士劼。那就很清楚了,承倬甫想,不是他推荐的,而是他们先挑中了承倬甫,然后安排了唐士劼来引见,因为他们恰巧是旧识……可是为什么呢?他已经是一个没有影响力的人,他们要策反,应该去找更有用的人。 “淞沪开战前,承先生曾为军统工作,在日军眼皮子底下抢来一批军||火,我们相信承先生的能力,”陌生人最终回答他,“也相信……承先生的爱国之心。” 承倬甫的耐心已经耗尽:“到底要我做什么?” “我们要杀一个人。”陌生人看着他,“一个给中国带来了太多苦难的罪人。” “这样的人太多了。”承倬甫果断地往外走,“而且我从来没有为军统杀过人。” “这个人不一样!”陌生人追上来,“只有你有机会接近他……” “你们找错人了。” “……他经常问起你,亲自下过令不让你在任何部门就职,”他在门口扣住了承倬甫的肩,力道大得不像一个读书人,“你是他最恨的人,但他不敢杀你……他怕你!你是唯一能做这件事的人!” 承倬甫的脚步停下来:“你说谁?” 然而在陌生人回答之前,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跟我们合作,杀了吴玉山这个汉奸。”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眼神微微闪烁,然后他吐出了三个字,仿佛一个蛊惑人心的咒语,“关教授……” 承倬甫猛烈地挣了一下,但是陌生人的手还是钳着他的肩膀,凑近他,说完了他们最后的筹码。 “……就可以去香港。” * 关洬还没上楼的时候闻见了飘下来的香味,等他推开门,承倬甫正在烟雾缭绕的厨房里忙活。关洬难以置信地看着锅里已经浮上来的饺子,承倬甫回过头,看见他脸上露出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惊喜神情。 “这是……?”关洬看着他,“哪里来的?” “买来的,”承倬甫把饺子捞了出来,别了别头让他去坐,“马上吃饭。” 关洬还是跟着他——确切地说是跟着饺子,魂都被勾走了似的,承倬甫刚把饺子放进碗里,他就伸手拈了一个,承倬甫连连说“烫烫烫”也来不及,关教授斯文扫地,被烫得呲牙咧嘴,眼睛里却都是笑意,含糊地讲:“有肉!” “不然呢?”承倬甫觉得他好笑,“没肉吃什么饺子?” 他把碗筷放下。关洬乖乖坐了,还是看着饺子,但不吃了,眼巴巴地抬起了头看着他。承倬甫心里蓦地就酸软起来,变戏法似的,又从厨房里变出了并两碟小炒。关洬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承倬甫这才也坐下:“够咱们两个人吃的,快动筷子吧。” 关洬还是不放心:“六哥……” 他话还没说完,承倬甫已经夹起一枚饺子塞进了他嘴里。关洬嚼了两下,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盯着承倬甫看。他假装没注意到,又站起来:“忘了醋……” “六哥。”关洬把饺子咽了下去,坐在桌边静静地问他,“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醋瓶在承倬甫手里一抖,倒得太多。承倬甫沉默着,擦掉了泼到灶台上那一点。两只手撑住了灶台,头低下去,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他重新露出了一个笑脸,端着醋走了回来。 “好啦。”他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安抚关洬,“我卖了一件西装,去黑|市上直接换的菜和肉……” 关洬微微拧起眉头,不怎么认同地看着他,但是没说话。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了一声。然后两个人都笑了,承倬甫假装要把他的碗也揽过来:“你不吃我就都吃啦……”关洬这才牢牢扒住了自己的碗,撒娇似的喊:“不行不行!” 承倬甫笑了,松开手,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又吃起来,连醋也没有蘸。 “看来找着差事做啦?”关洬含了满嘴的饺子问他。 承倬甫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含糊地“嗯”了一声。 关洬不看他,口齿清楚了一点:“公董局吗?” 片刻的沉默。关洬咽下了嘴里的东西,低着头从小炒里翻菜叶夹起来吃。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看他。 “是啊。”承倬甫笑着。 关洬的手轻轻一抖,刚夹起来的菜叶又滑落回了盘子里。承倬甫看见了,自己举了筷子,把菜给他夹进碗里。 “对了,”他突然问,“你觉得香港怎么样?” “嗯?”关洬疑惑地看着他。 “二姐今天问我来着,”承倬甫神色自然,“怕上海再出什么事,她想带着孩子去香港躲躲。” “要是在香港认识人,也好。毕竟比内地要安全一些。”关洬想了想,“但要是在那边举目无亲的,想必也很艰难。” 承倬甫就“嗯”了一声,用筷子拨自己碗里的饺子,但不吃。好一会儿,又道:“或者从香港转道,去美国,更好一些?” “你二姐在美国认识什么人?” 承倬甫还是低着头,不说了。 关洬看了他一眼:“六哥?” “快吃。”承倬甫又催了他一遍。 陌生人并没有承诺会把他也送去香港,承倬甫意识到了这个漏洞。这有几种可能,一,他们不认为承倬甫会活着回来。二,这是留下谈判的余地,也许等他做完了这件事才可以谈,或者还有第二件,第三件……三。承倬甫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心存侥幸地期望自己不要吵醒身边的人。三,他们会扣住关洬。或者是四,他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他会把关洬送去美国。美国不参战,还有关洬曾经的老师,朋友——不知道詹姆士这个老家伙是不是还活着。承倬甫三十年来头一次想起自己曾经的老师。关洬会平安,会吃得饱,过得好。也许可以重新教书,继续研究哲学。 离开那家酒店的时候承倬甫要求考虑一晚上,但他其实并不需要这个晚上。他也没有睡觉。他知道他睡着的话,会梦见元纵。关洬起床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装睡,感觉到关洬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他等到关洬的声音完全听不到了才起身,下楼的时候,楼下支摊子的爷叔笑着问他要不要报纸。 “明天我们会联络你。”陌生人昨天对他说,“否则的话,你不要轻举妄动。” 承倬甫接过报纸,翻了两页,看到了一则征友启事。他谢了谢面生的爷叔,把报纸夹在腋下,走向了报纸上说的那家咖啡馆。
第28章 关洬最终在民国三十年的十月末登上了去香港的船。在这之前的大半个月, 他和承倬甫从商议变成争吵,经历了不知道多少互相怄气的夜晚和默默无声的眼泪。承倬甫一开始骗他说船票是他二姐弄来的,又是一个极其容易戳穿的谎言。关洬随便打了个电话就弄得一清二楚, 承倬甫明知谎言被戳穿也没有肯说实话, 只有一遍一遍地请求,承诺他很快会去香港汇合, 跟他不断地重申上海现在有多么朝不保夕……直到关洬最后妥协。 走的那天是个晴天,码头上的人群像蚂蚁,在混乱中组织起秩序,把一件一件行李搬上船。大多数的人的衣着都很好,这个时候能够负担得起一张去香港的船票的都不是普通人。空气里震荡着焦灼的气息, 到处都是叫喊, 父母呼唤孩子,妻子呼唤丈夫。关洬一直拖到最后一刻才上船, 承倬甫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交代各式各样的事情——香港现在多的是上海人, 总会有两个相识的,千万不要脸皮薄……记得给香港大学的秦教授写信, 主动开口求求人……照顾好胃,每一顿都不要少……说着说着,关洬就低了头, 一滴眼泪“啪”地落下来, 打湿了承倬甫的手背。他终于停下来, 不得不用力捏紧了关洬的手才克制住自己的泪意。 “别担心, ”承倬甫努力挤出笑脸, “我再攒攒, 弄到下一张船票马上就过来。你先去安顿好,到时候来接我。” 关洬点头:“我一到香港就给你写信。” 承倬甫便无话了, 替他提着行李,送他上了船。关洬跑到甲板上,把在那里告别的人群挤开,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看见承倬甫果然还站在原地。 “六哥!”关洬叫了一声,承倬甫抬起了头,看见了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招了招手。关洬也招手,痛苦像是揣在胸口的活物,从他喉咙口蹿出来。他本以为他已经可以克制住不再问了。 “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但是承倬甫没听见。人群喧闹着,他还是站在那里,仰着头,太过于渺小,几乎马上就要被人群挤得看不见了。关洬在那一瞬间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下船,然而轮船选择了在这个时候开动,巨大的轰鸣声要震碎所有人的耳朵。 “我等你!”关洬声嘶力竭地喊,“六哥!我在香港等你!” 承倬甫露出茫然的表情,指了指耳朵,又摇了摇手。 身边的人都听不下去,好心似的,劝了他一句:“他听不见了。” 于是关洬不喊了,承倬甫还在看着他,关洬张开嘴对他做了个口型。我,嘴巴张圆;爱,双唇再张开一些;你,唇角微微往后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因为太洋派,太直白。承倬甫的身影就这样看不清了,关洬一开始以为是他被人群推倒了,随后意识到模糊了他眼睛的是无尽的泪水,他不知道承倬甫有没有看清他的口型。 轮船就这样驶离了上海的港口。 关洬在一个多月以后从报纸上看到了吴玉山的死讯,枪杀,无人宣称对此负责,但普遍认为是重庆方面的手笔。有人评价这个行事有军统之风,但刺客始终没有落网。关洬收到承倬甫的最后一封信里说,他下个月就会来香港。 * 1941年12月8日,日本不宣而战,奇袭珍珠港,数小时后即发兵香港,从上海来的航线就此被封锁。 17天后,香港沦陷。 * 对于承倬甫到底留在上海去做了什么,关洬不是没有过怀疑,但这个怀疑一直到很久之后才得到了证实。在此之前,关洬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活下去”上面。日军同样为香港带来了通货膨胀和物资紧缺,最后发展成为一场蔓延全岛的□□。无数人被日本人强行“返乡”,死在回内地的路上。还有英美盟军持续不断的轰炸……关洬曾经想过,等见到承倬甫的那一天,要把这一切都抱怨给他听,责怪他对局势的误判,埋怨他的一厢情愿……然后1945年来了,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关洬还是没有承倬甫的消息。后来他偷偷地在心里对六哥讲,只要写一封信来,哪怕只有一个字,他就再也不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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