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熟悉的一片黑暗,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他逐渐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沉到无边际的黑寥中,却在下一秒靠上某个柔软又温热的胸膛。 沈祈年挡在赵平安身前,隔绝在了因意识不清醒而差点撞上去的宋允和中间。 他单膝跪地,一手捂住宋允和耳朵,另一手有节奏地轻拍着他的背。 那是一个安慰的动作。
第30章 温言 赵倩 四年前,正明村,寒冬。 冬天的夜晚往往更长一些,刚过饭点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辽阔天际中看不见一点繁星,连月亮都隐藏在乌云之后,可天空却压得那么低,站在遥远地球的这端向上望去,竟有种深陷黑洞之中的错觉。 各户人家的院落前都点亮了白炽灯,微弱光芒照亮这片狭小土地,鹅毛大雪纷飞,落在这灯光之下,勾勒出星星点点的细碎。 十四岁的赵倩刚刚洗完碗,忙碌了一天的她终于有机会缩进自己的小床。 冷水冻得她手僵硬发痛,可她似乎完全没感觉到,仓促地往身上擦了几下,认真又激动地给谁拨打着电话。 “喂,哥哥!” 气温已是零下,由于没来得及预先打开电热毯,导致现在床上冰凉至极。 她冻得连脚趾都蜷缩在一起,可一听到赵平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心里就仿佛烧起一团永不熄灭的火,一股暖意从她手机这头源源不断释出。 “我挺好的,就是你上次给我寄的书我都看完了,现在都没得看啦。”她把自己完全裹进被窝里,用肩膀夹住电话,空出来的两只手环抱住自己双脚,“你上次不是说下周就能从嘉南回来吗?确定具体时间了吗?” “我这个月估计回不来了,”赵平安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累,但还是耐着性子给妹妹解释,“最近特别忙,店里原本的服务员回老家奔丧了,我得顶他的班儿。” “啊……好吧,哥你也不要太辛苦了,一定要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然对于哥哥没能守约这件事有点儿难过,但赵倩也清楚,十六岁的哥哥早早离家去市里打工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有书读。 正明村里没有学校,要读书只能去远山县。 那里的学费不贵,虽说教学资源有限,但也是校长尽自己最大能力为孩子们提供的学习场所。 可就算这样,家里也没打算让赵倩继续读书。 在她刚刚读完小学后就被父母以家里穷,供不起她读书为由拒绝支付学费。 她本人倒是对这件事没什么太大看法,毕竟这话她从小听到大:“你就应该早点下地干活”、“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也没用”、“给你花那么多钱最后还不是嫁到别人家了”、“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不如最后嫁个好人家,这样我们全家就都飞黄腾达了。” 这些话如同弥漫在空气中的毒雾,看不见摸不着,日积月累,潜移默化,在每个日夜中侵蚀着她。 她几乎完全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小学毕业后就开始帮着家里做农活,她没有思想,也别无选择。 可是赵平安不能接受。 来支教的年轻老师找到赵平安,表示赵倩的成绩一直都很优异,并且很喜欢看书,她认为赵倩不应该就如此潦草地过这一生。 于是赵平安为妹妹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选择。 他独自到嘉南打工,偌大繁华城市上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是那么夺彩耀眼。这里灯火辉煌又璀璨,人人光鲜亮丽,这里的一切和正明村是那么不同。 但他只是初中都没毕业的少年,他没有手艺,没有文凭,没有朋友,他能做的唯一的工作,就是最底层的服务员。 各种各样的服务员,饭店、超市、奶茶店。 可这些钱都太少了,就算他每天只吃一顿,睡在最便宜的单人套间里,也只能刚刚够自己生活,更别提凑妹妹的学费了。 刚到嘉南的那段时间,他被黑中介坑过钱,也被老板拖欠过工资,和室友因为分配煤气费的钱而大打出手。 他跑过外卖,干过小酒吧的营销,去过工地,最终在某家中档餐厅稳定了下来。 他终于开始往家里寄钱,开始在轮休的时候去书店给妹妹买书,教辅书、课本、名著,各种各样他了解范围内的书,总会给妹妹一并寄回去。 在去了嘉南一年后,生活的重担才稍有减轻。赵平安这才有片刻喘息机会,于是他利用一年一次的休假机会,和店长商量好回老家的时间,兴冲冲给赵倩打了电话。 可是人总是不能如愿以偿,神明会惩罚每个得意忘形的人。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赵倩被亲生父母送上献祭台。 那时赵平安正接待店里的最后一桌客人,向来稳稳当当的他在那晚频频犯错。他一整天都浑浑噩噩,打翻了给客人的菜,烫伤了手,还差点跟后厨起了争执。 他心神不宁,终于在下班路上给赵倩打去电话,可平时都是秒接的妹妹却在一阵阵忙音之中销声匿迹。 好几通未被接应的电话后,赵平安才想起来今天本是他应该回家的日子,于是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以为是妹妹还在生自己的气,便给赵倩发了条消息:“倩倩,在干嘛呢?” 五分钟后又发去第二条:“生气了吗?哥哥向你保证,下个月肯定会来,到时候陪你过年,怎么样?” 十分钟后发去第三条:“我还给你买了书噢,你上次不是说自己的书都看完了吗?我又去给你进货啦,开不开心?” 二十分钟后:“倩倩,睡了吗?” 直到赵平安回到自己十来平的出租房,都还没收到赵倩的回复。他开始有些慌神,缠绕他一整天的不安再次席卷,他又一次拨打了赵倩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赵平安忍住夺门而出的冲动,思来想去还是给父母打了通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不安在他心里逐渐放大,再也不能忽视,他几近崩溃地给赵倩发了条语音:“赵倩!你到底干嘛去了?再不回消息我就报警了啊!” 两小时后,凌晨十二点。 赵平安终于接到赵倩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平安向对面的民警弯腰致歉,走到派出所大门口才敢开口:“倩倩,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久没接电话?” “哥,我没事。”赵倩似乎很疲惫,说话都轻飘飘的,“我就是跟爸妈吵了一架,抱歉,让你担心了。” 赵平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重重呼出一口气:“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真出了什么事,都跑到派出所来了。你要再晚点儿打过来,警察就该去找你了。” 寒风呼啸如鬼泣,赵平安回头给民警打了个招呼,正准备抬脚回家,却听见赵倩在那边自言自语般:“倒不如真的来……” 那句话说得太轻,似叹息又似呜咽,赵平安没听清,可再次询问时却永远错失了倾听真相的机会。 “倩倩,你没事就行,”听出赵倩情绪不佳,赵平安细声安慰道,“你可不知道,刚刚把我给吓坏了,要是你出事了,我也真的不想活了,所以你可得好好的,听见没?遇到什么事情了一定要告诉哥哥,千万不要自己扛着,知道吗?” 亲兄妹间流淌着的血液是如此坚韧顽强,即使相隔千里,也在冥冥中连接彼此。 可也正是这份无法割舍的血缘,让两人在最应团结共进的时刻,选择孤身奋战。 两年后。 十六岁的赵倩伤痕累累从祷告室出来,她是在晚上进去的,出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浑身剧烈疼痛,手臂因长时间血液不通而发麻,她小步挪动着身子,下半身像烈火在灼烧。 走了两步之后,她实在没有力气,几乎是瘫倒在旁边泥地上。 离上学还有两小时,她可以慢慢来。她这样想着。 即使在清晨,夏天的风也带着闷热。 她躺在地上,头顶是一片广阔天空,阳光已经隐约从东边升起,光影穿过摇曳的树叶,透下阵阵斑驳。 突然,她下腹一阵猛烈收缩,剧烈疼痛让她整个身子不得不蜷缩在一起,额角冒出细细冷汗,她脸色煞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逝。 “你没事吧?” 有谁在说话。赵倩迷迷糊糊中想。 “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看?” 半分钟后,疼痛感逐渐消散,赵倩这才打起精神撑起来,看着眼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虚弱摇头:“不用……” 那女孩也就地坐到赵倩身边,把烟盒递到她旁边:“抽吗?” 赵倩摇头:“我不会。” 女孩不再强迫,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咬在嘴里,含糊道:“第一次?” 赵倩一愣:“什么?” “第一次被献祭?” “不是,”赵倩垂眸,“……已经很多次了。” 女孩深深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却少之又少:“你应该假装皈依于创世教,这样起码他们不会惩罚你。” 赵倩看着她没说话,只听那女孩继续说:“如果你老是这么死脑筋,不会灵活变通的话,就只有受伤的份。”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倩。” “赵倩,”女孩一手松松夹着烟,另一手撑在地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上面,“要不要成为提供者?这样你起码能过三个月的安稳日子。” “……什么是提供者?” “创世教的少女需要每三个月更换一次,如果你能提供新鲜少女过来,就能用她们代替你被献祭。当然,如果实在找不到少女,用大学生或二十岁左右的女生也可以,超过二十五的不行。” 那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是如此平静,就像是谈论晚饭吃什么一般随意。 赵倩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无名火,她瞬间红了眼眶:“你怎么能说出这些话……你把人命当什么了!” “人命……”烟雾弥漫中,女孩眯了眯眼,仿佛在眺望远方的什么东西,又仿佛迷失在自己眼前那片苍绿中,“应该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起码我们的算不上。” “你被献祭多久了?”女孩问。 赵倩脱口而出,几乎没有回想的时间:“两年。” “两年了,你就没想过改变,或者反抗?” “我试图逃跑过……但是被抓回来了,惩罚很严重,”赵倩垂眸,陷在回忆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女孩吐出最后一口烟,随即从身后掏出一个黑色的本子,翻开几页递给她:“我在记录,这些都是被献祭的女孩。” 赵倩接过那随处可见的普通笔记本,却仿佛捧着烧得正旺的煤炭那样烫手。那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好几个甚至是赵倩班上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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