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老警员低低地重复一遍,又说,“可以打开看一眼吗?” 晏如点点头。 他起身,把红绿相间的编织袋从床下拖了出来。编织袋上果然印着“盐城服装市场”的字样,袋口被密密匝匝的针脚结实地缝合了。 晏如扯了扯封口的线绳,但绳子很结实,纹丝不动。我下意识摸到背包,我记得我背包里有便携小刀。 可老警员只瞥了一眼没有解封过的编织袋,便点点头说:“好了,你收回去吧,没事了。” 晏如规规矩矩地把东西塞回床下。 三个警员没发现什么异常,转身去盘问其他人了。我对晏如说:“你现在是做服装啊?” 晏如说:“嗯,应该……嗯,低成本的便宜衣服。” 他这个“应该”说得怪怪的,难道他自己是做什么的,自己都不确定吗? “我也听说盐城的服装批发做得好,物美价廉。”我说,“你都是亲自去那边选货啊?” 晏如含糊地应了一声。 “做男装吗?我猜你生意肯定很好。”我直视着晏如的眼睛,目光追随着对方黑色的瞳孔,“你自己往那一杵,就是最好的模特和广告,肯定不愁销量。” 晏如礼貌疏离地点点头,答了一句:“勉强糊口而已。” 任何人被夸赞外貌优秀,肯定心情都会是愉悦的。但晏如即使笑起来也给我一种隐隐的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好像他对周遭有着什么顾虑。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翻板座椅上的顾蓝山好像来了兴趣,身体前倾,把手搭在膝盖上,说:“那你肯定很懂穿搭,你看看我这身材,给我推荐两件!” 他说完,还很油腻地拉了拉背心的弹力绳边缘,弹力绳弹回原位,与皮肤相撞发出“啪”的脆响。 晏如说:“我其实也不太懂,而且都是卖地摊货,你肯定看不上。” 我似笑非笑:“谁说卖衣服的就得懂搭配?那我卖冰箱是不是还得会搭电路板啊?” 顾蓝山一愣,说:“你不是搞心理学的吗?” 我:“……” 这个蠢货。 顾蓝山又说:“那你是搞心理学的,你能猜到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微笑着直视着他,语气友好甚至充满耐心:“我是搞心理学研究,不是搞读心术的。如果你有什么心理问题想要咨询,欢迎来挂我的专家号,我给你打八折。” 顾蓝山讪讪地终于闭嘴了。 我原先想着警察来过了,肯定很快就能有个结果。可没想到又等了许久,依然不见车厢开放。 车厢里慢慢骚动起来。 这节车厢虽然没有住满,但人也不少,约摸有四五十人。我之前一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现在听着骚动声,才乍然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 “东西就是在车上丢的,又这么确定小偷没跑走,怎么查来查去,到现在还没有个说法?” “对啊,一直这么关着也不是个事儿呐!” “我又不是小偷,凭什么关着我们!我下车肯定投诉。” “别吵了,吵得我心烦。” 忽然,在一片嘈杂中,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颤抖着却又无比清晰地响起:“是谁偷了我的传家宝,快还给我吧!那是我的命啊!” 失主按耐不住,出现了。 很快那边就有了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聚拢到这个事件的受害者那里去。 车厢里空气质量很差,连带着我心情也变得烦闷异常。 顾蓝山眼睛一亮:“我去看两眼,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说完,屁股一抬就疾步而去,只留下自动翻转回去的座椅兀自地响。 晏如神态不改地端坐着。 此时阳光正好从侧面的玻璃窗穿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俊美英气,像是文艺片里的男主角。 “你不去看看吗?”我问。 晏如说:“没什么好看的。” 那倒确实。 人群叽叽喳喳地不断有声音传来,光是听着我就可以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没必要瞎凑进去,挤得浑身脏兮兮。 “我老公生病了,癌症!也是走投无路,我这是要拿去卖了救命的!这现在丢了,我可怎么办啊!这是要把我们家往绝路逼啊,我可怎么办啊!” 女人还在哭诉,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丑态。 心情便更加烦躁了。 “你丢的到底是个啥?我们才能帮你找找啊!” 女人抽抽搭搭,声音哽咽:“一尊小型的翡翠观音像,明代的古董,我家里传下来的。” 人群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第6章 乌合 审讯僵持了五六天。 这期间,晏如就这么被关押在拘留所里,甚至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审讯椅上。如果换作别人,可能心理防线早就崩溃了,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么多天过去,晏如除了肉体憔悴一些,脸色苍白了许多,精神却好得很,没有一点儿崩溃瓦解的征兆。 还频频出言讽刺,牙尖嘴利的。 好几个年轻警官都对他恨得牙痒痒,拳头差点忍不住。 “不能对他动手。” 局里召开针对性会议,陆安弛站在首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手下那些年轻的毛头小子。 他们有的比晏如还大几岁,但心理防线却远远不如这个杀人犯,好几次被刺激得挥着拳头冲到晏如面前。如果不是被陆安弛拦住,早就惹出祸端。 “一旦他受伤,就有可能成为刑讯逼供的由头。” 年轻警员孟懿皱着眉:“如果他一直不张嘴,我们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吗?” 陆安弛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对已经观察了好几天的秦月章说:“秦顾问,你觉得呢?” 陆安弛的眼皮因为岁月的重力而略微耷拉,但却丝毫掩不住他目光里的锐利和精明。 秦月章就坐在陆安弛下手,他的脊背挺拔,声音低缓:“一切行为背后,必然有其成因与内在动机。他的人际关系如何?” 这几天,足够警方把晏如查个底朝天。走访的走访,查资料档案的查资料档案,在他们眼里,晏如已经没什么隐私可言。 陆安弛点头示意,负责查资料的小袁站起来,把打印好的一沓厚厚的A4纸分发到所有人手里。 “晏如,男,二十七岁,雪城本地人,老家是辛丰县雪花村。高中毕业之后没有上大学,一直靠打些零工、摆地摊维持生计。人际关系简单,基本没有亲戚往来,因为——” 小袁顿了顿,眼里不受控制地露出轻蔑和不屑来:“因为他的父亲晏安德就是二十年前,著名的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凶手。” 话音落下,秦月章的手下意识地弹动了一下,但没有人发现。 他们的关注点都来到了晏如这个杀人犯的身上。 晏如,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杀人犯的儿子,也成为了杀人犯。 —— 一尊明代传下来的翡翠观音像,确实价值连城,被人惦记上也不奇怪。 但能怪谁? 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坐火车,还不看守好。现在丢了,却又闹得沸沸扬扬,给别人添麻烦。 那头吵吵嚷嚷地又说了些废话,忽然就有个人粗声粗气地说:“大家听我说!我有个建议啊!反正火车上也不大,我们互相检查检查。只要我们不心虚,这也没什么吧!能尽快找到小偷,咱们也能自由。” 周遭有人迟疑,但更多的是渐渐认同的声音。好像如果不认同,就会被人质疑“心虚”一样。 他们就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吵吵嚷嚷地下着并不聪明,却自以为明智的决定。 真是太可笑了。 看热闹的顾蓝山回来了,说:“那边真是乱成一团,现在还要搜包呢。” 我睨着他:“你要开包给他们看?” “看啊,有什么不能看的。”顾蓝山理所当然,“我心里没鬼,他们要看就看,看了早点儿让我走人。” 我垂眼看了看晏如床下的那个红绿编织袋,莫名感到一阵烦躁。 很快,吵嚷着要搜包的人就挤到了我们的床位前。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肚腩倒很大,腰带上吊着一串钥匙,还搭配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打火机的奥迪车钥匙。 男人身旁就是个中年女人,头发很精心地烫着小卷,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晃眼的金戒指,脸上哭得妆容半褪,但也风韵犹存。看来,她就是失主了。 男人身后一堆或围观或起哄的吃瓜群众,这仿佛也给了他无尽的底气,瓮声瓮气地说:“咱们车厢丢了东西,小伙子,我们也相信你们肯定不是小偷,但是也让我们看看,大家都求个心安,也算自证清白。” 顾蓝山的随身行李是个登山包,他大大咧咧地敞开了自己的背包。中年男人很认真地瞅了一眼,然后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顾蓝山的配合。 然后他转过头,把目光投向我。 我自顾自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全当没看到也没听到。 男人搓了搓手,说:“小伙子,我刚才说得很清楚吧?你也配合一下。” 我抬起眼,心里烦躁更深,压得我连扯出一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我当然可以配合,我很会配合的。但是你们有警察的搜查令吗?没有搜查令,你们凭什么搜我的包?这不是侵犯公民隐私吗?” 男人立时变了脸色。或许他这一路走过来,还没有遇到一个与他唱反调的人,脸有些挂不住。 “大家都配合,怎么就你这个小伙子要跟我犟?” 我歪着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缩进了床位里:“大家都配合,所以就可以随便搜包吗?我说了,拿警察的搜查令来,否则谁也别想开我的包。” 男人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心虚!” “警察来的时候也没说要搜我的包,怎么你比警察还厉害?” 男人叉腰:“我看说不定就是你偷的!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敢让我们看,就你磨磨唧唧的?” 男人这么一说,身后果然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好像他们已经证据确凿,我就是那个卑劣的盗窃者。 顾蓝山也凑过来,劝说道:“秦月章,现在是特殊情况,你也别耍脾气,先配合把自己摘清楚吧!” 我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单纯还是傻了。 谁质疑谁举证,如果谁来怀疑一下我就要自证清白,那我人生还不得累死?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迫我打开我的包。 男人见我是个硬茬,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却也拿我没辙。他最后念叨着“如果最后都找不到,那就保准在你身上”,然后转向晏如。 晏如一直沉默地看着这闹剧,对上男人的眼神,只面无表情地说:“从法律上来说,你们已经违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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