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张已经老旧泛黄的相片里,那一位未曾谋面的宁老正坐在八仙椅上,身形清癯,神态威严板正,而在他身侧站着八九岁的宁策,同样抿着唇,一副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模样。 宁策知道他说的是哪张照片——它挂在那里二十余年了,从他的垂髫之年到三十而立,陪伴了这个家族的繁荣和衰落。 每一次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祖宅,它仍是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如它被挂上去的样子。 “嗯。”他淡淡道,这一次因为有人陪伴,而暂时被遗忘的怅然情绪又漫上了心头,叫他有些沉重,没什么深谈的兴致。 顿了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住哪间?” 秦奂这才抬起头,掩去了眸底深沉的思索,含笑道:“我能和你住一间吗?” 听到他的回复,宁策也没有太意外,平静道:“可以,但我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需要你打地铺。” “这边雨水多,地面会很潮,你吃得消吗?” 秦奂听完就笑了,说:“放心。我好歹也在影视城做过好几年群演,什么样的地方没住过。” 看他坚持,宁策停了一息,才移开了眼,道:“随你吧。” — 在老房子里洗漱并不方便,一个时段的热水只够一个人用。 宁策大概有点累,洗漱完之后就去休息了。 秦奂没有着急洗漱,在等宁策的时候,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 除却三楼紧闭的两扇卧室门他没有推开,也不得而知。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干净整洁,完全不像一间被空置已久的老宅,没有半点积灰,反而充满生活气息。 墙上挂着各类宾客和主人的合影,客厅小桌的玻璃板下压着常用的电话号码表,书房桌面上摊着一摞杂乱的手稿,看内容是关于十年前电影的——像是还有人在这里长久居住一样。 之所以做如此布置,想来不会是房屋已故主人的意思。 那就是宁策本人的授意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奂从踏进这座宅子起,就感到没来由的沉重和压抑。 这些细微处的摆设无疑更加加重了这种感受——他总有一种错觉,宁家的祖宅像是一座古旧又精致的牢笼,如果有人居住在其中,不出须臾,就会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这座牢笼是由谁所设,又困住了谁的一半人生,答案不言自明。 秦奂静了片刻,知道宁策内心最深处的症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对方平日里矫饰得再风平浪静,甚至看着像愈合如初,但在这些细枝末节里仍然能窥见阴影的一斑。 他不执着于一时,先上楼洗漱完,又回到了宁策房间里。 廊灯已经关了,宁策背对着他躺着,看上去已经睡了,给他留了一盏床头灯。 秦奂本来想跟他聊聊天,见状也不再多话,轻手轻脚地熄了灯,躺到了地铺上。 等到屋子里的光亮完全黑下去的那一刻,宁策睁开了眼。 房间里很静,只有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他看着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天花板上映出层层叠叠的的影子。 时隔一年回到老宅,他的心绪其实很乱,张着眼看天花板,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两人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其实都没睡着,但是谁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策听见轻轻的一声叹息。 “阿策。” 秦奂喊他的名字,声音温和低沉,轻得像是害怕惊醒一个幻梦。 “如果你冷的话,我可以抱着你睡。”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给这一章起名“进尺”,跟上一章呼应一下哈哈哈,想了想还是对小秦好一点(x ◇ 第77章 “对不起。” 第二天秦奂醒得很早,不到七点钟就睁开了眼睛。 他刚醒时意识还有些迷糊,一摸身侧,被褥的温度已经凉了,才蓦然清醒过来。 正要下床去找宁策,下一瞬,他要找的人就推门走了进来。 早晨天气冷,宁策换了一件素白的线衫,外搭黑色的大衣,通身的气质都显得寡淡冷清,站在装修陈旧的屋子里,简直不像是这里养出来的人。 他握着把手站在门边,看了眼秦奂,道:“早餐放一楼桌子上了。” “我一会儿要去墓园,你要跟我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 “等我五分钟,我陪你一起。” 秦奂几乎没有犹豫地掀开被子下床,经过宁策的时候顿了一下,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探了探他指节的温度,温声道:“手很冷,今天外面风大,加条围巾吧。” — 墓园离老宅的距离不算太远,驱车大约半小时的车程。 途径门口的时候,有人在摆摊卖白菊花和天堂鸟,秦奂远远地瞥见一眼,问宁策要不要带一束。 “不用。”宁策淡淡答,“她不喜欢素淡的东西,你如果带一束红玫瑰来,她还没准愿意给你一个好脸色。” 秦奂知道他在说他的母亲。 他曾在S大舞蹈室的墙上看到过宁皎的照片,也从谢婉那里了解到,那个以明月为名的女子有着与姓名完全不符的张扬与热烈。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是怎么养出宁策这副冷清内敛的性子的。 他都这么说了,秦奂也不再强求,故作平淡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下车时,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 宁策在山下买了香和供果,先去看了他外公。 一年没有回来,秦奂估摸着他大概有不少话要跟老人家说,就识趣地没有跟过去。只站在二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他穿过一排排石碑,在宁老墓前站了很久。 香烛的灰烟丝丝缕缕地升起,又在半空中被吹散,不知是否将生者的呓语带去了另个世界。 秦奂安静地在原地站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某一个时刻,宁策似乎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随后和墓碑说了句什么,唇角勾起,隐约是个笑模样。 那声音实在是太轻了,秦奂没听清他话语的内容,想集中注意力听的时候,宁策已经放下了香,向他在的位置走来。 “你在这里等我吧。”宁策说,“我妈在更上面一点的地方,还要走一段路。” 看着秦奂有几分疑惑的眼神,他扯了下唇角,无奈道:“这是她自己要求的,跟谁都不要沾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讨个清静。” — 宁策单独和宁皎待的时间显然更长一些。 直到天阴下来,细细地开始飘雨丝,对方仍没有回来的迹象。 秦奂犹豫了片刻,还是撑着伞,顺着台阶上去找他。 当下并不是祭祀的时节,园中除了他们几乎看不到别的人。 秦奂轻而易举地在雨中发现了宁策的身影,他没有带伞,只孤零零站在墓碑前,垂眸看着大理石上的照片,不发一言。 走近了一些,秦奂才看到宁皎的墓前摆了一大束红玫瑰,看花朵的状况还是新鲜的,似乎刚放在这里不久。 直到头顶笼下一片雨伞的阴影,宁策才回过神,看了眼身边不请自来的秦奂,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秦奂给他撑着伞,问:“这花是?” 宁策的神情很淡漠:“不是我订的。应该是盛如昆叫人送来的,每年都会有。” 说着,他的语气带了几分讥讽:“他人都死了快一年了,还惦记着这一茬,也不知道在演深情给谁看。” 秦奂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就听宁策看了那束花一会儿,忽然道:“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父母的事。” 秦奂怔忪了一瞬,不答反问:“……你愿意说吗?” 宁策嗤笑一声:“其实没什么好说的,老掉牙的俗套故事了。” 确实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高门贵子和年轻的戏曲艺术家相识于一场《牡丹亭》的巡演,两人才貌相配,志趣也相投,在人群中一见钟情,随后迅速地坠入爱河。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情节。 生活毕竟不是说给孩子听的童话,哪有那么多被美化了,毫无污点的男女主角。 “那时候盛如昆早就结婚了,家里安排的商业联姻。他认识宁皎的时候,盛安卉三岁,盛泽两岁。” 宁策嘲弄地笑了一下。 “他以为他瞒得过宁皎的,还大费周折地搞了个假身份,想把她当外室养。” “但他不知道,宁皎一早就清楚他是谁——但她不在乎,因为她从始到终没拿正眼看过盛如昆,那只是她拿来代替戏剧中角色,满足自我臆想的一个工具。” 一直以来,秦奂认识的宁策身边的人都对宁策父母的事讳莫如深。 因此,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当年事情的始末,闻言,微微蹙起眉。 “都说搞艺术的,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宁策一扯嘴角,神色带了几分讥诮,“宁皎就是这样的一个天才,也是这样的一个疯子。” “她对戏曲的热爱一开始就是狂热且病态的。每一次登台都不是在表演,而是在自我代入。她早就分不清角色和自我了。” “一直到我出生之后,我外公他们才意识到她应该罹患某种心理疾病,开始尝试对她进行治疗。” “——但是太晚了。” 宁策没什么表情地陈述道。 “我二十岁那一年,我外公生了一场大病,当时没人顾得上照看她……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 “……” 听完,秦奂沉默了很久,握着伞柄的指节用力,攥得有些发疼。 盛如昆和宁皎如何,他一句都不想评价。 他只是心疼宁策——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从小就知道了自己的降生是不被父母期待的。 但面对饱含恶意的流言蜚语,甚至异母兄弟趾高气昂的欺凌,他仍是这样跌跌撞撞,坎坷曲折地长大了,最后长成了这么一副防备重重,不愿意与任何人交心的冷淡性子。 虽然秦奂也是出身于单亲家庭,但至少在成长路途中,他得到了母亲全副的关爱。即便现在和原生家庭疏远了,一路途径风雨和荆棘的时候,也不会走得那么难捱。 可是少年的宁策有什么呢? 二十岁那一年,同时失去母亲和外公,他瞒着盛家的耳目,磕磕碰碰从国外找回来,却只看到一屋子空荡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危楼》影片里,蒋宇在倾盆大雨中在长椅上酣睡,隔壁的流浪汉问他: 【想家吗?想回家吗?】 蒋宇睁开眼,空茫茫的眼珠映出瓢泼的雨,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在他的背后,宁策执笔写下回答: 【回不去了。】 所谓的家已经成了一座华美的、空无一人的屋子。 ——从他离家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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