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以好友身份向宫先生讲述自己十三年前曾在岐丰中学救下过一位险遭猥亵的“漂亮女孩”,将苏老爷子的小女儿—苏婷的遭遇,和“漂亮女孩”遇险一事联系到一起,猜测他遇到的那个强奸未遂的男人,或许和那个让苏婷怀孕、并且跳楼自杀的人,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人) 将这些隐秘往事告知宫先生之后,韩枞表示希望,他能够忽略二人私下交情,冷静理智地权衡利弊,再决定要不要向韩枞施以援手。 宫先生当时听完韩枞所述,收起平日人来疯的个性,沉默片刻,说了间本市很有名气的茶室店址,约韩枞次日下午在那里见面。 宫先生创办的商业帝国的前身,曾是令国内相关部门头疼不已的“灰门”,彻底洗盘之前,宫先生将他母亲留给他的一间茶室设为办公地点,专门处理门内要事。(“清理”门内叛徒,以及想要涉足“三毒”产业的一帮心怀叵测的元老。) 茶室开在S市市郊,位置极其偏僻,下车之后要步行300米,穿过一条长而静谧的石阶窄巷,再绕过一片茂密的香樟树树林,和人工湖,便能看到隐于其后的茶室正门。 受外省台风影响,那天凌晨,S市疾风骤雨,到了上午十点坏天气才停下来。和苏骆吃过午饭,韩枞借口要见一位老同学,没让苏骆送他,自己打车过去。 大概是受天气影响,那天茶室客人不多,韩枞推门进去,听见很轻的让人感到平静的古典乐,清浅的茶香,和秋季雨后潮湿的泥土、树叶混在一起的味道拂面而来。 韩枞短暂地思维发散了一下:待一切平息,就把绿湖小区的房子卖掉,和苏骆、嘉嘉,以及他们领养的女儿,在这附近买一套房子,然后一直生活下去。 应该是宫先生提前打过招呼,简单问询过客人信息,接待人员对韩枞露出职业微笑,将他迎上二楼,走廊尽头的包间里。 坐下不多会儿,脚步声从外面响起,韩枞顿了顿,起身过去开门。 门外站了三个人,除宫先生之外,还有两位陌生男士。 其中一位留着寸头,气质冷硬,皮肤呈健康的深麦色。韩枞想了下,猜测他应该是宫先生的心腹—勇哥,而另一位戴着黑框眼睛,长相斯文气质儒静的男士,韩枞则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宫先生提到过。 大抵是在北方待久了,宫先生用十分别扭的说不上具体是哪里的口音,很大声音地对韩枞说“想死你了”,用力地抱了抱韩枞,随后,在他耳边说“有我在没意外啦”,招呼其他两人进房里去。 简单寒暄了几句,宫先生让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坐下,给他们互相介绍起来。 “勇哥你都知啦,我就不多讲了——这次约你见面,主要是想让你见一下这位尤继姚先生。”停顿了下,宫先生向尤继姚介绍,“韩枞。骆安的男朋友。” 韩枞微怔,嘴唇动了动:“骆安?” 宫先生把勇哥泡好的茶端起来,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嫌弃道“怎么回事啊还没学会啊你”,顿了顿,转过脸看向韩枞:“不好意思啦,我忘记告诉你——你男朋友苏骆,本名叫做骆安。“ 不给韩枞反应时间,他又指了指尤继姚:“他和骆安、苏婷 ,以前是非常好关系的朋友。” “骆安是为了苏婷,才会去......嗯,那个成语叫什么?”宫先生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明明词汇量贫瘠、但又很想要通过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简明扼要地讲清楚一件事。 勇哥停下煮茶的动作,正欲开口,尤继姚一字一顿道:“‘以身饲虎’。” “对!就是这个成语!”宫先生感到舒畅非常地吐出一口气,夸赞尤继姚,“果然还是你们这些文化人讲话比较厉害!” 尤继姚含蓄地笑了笑,点头表示谢意,继而望向韩枞:“我不知道你们之间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很明显,他没有对你坦诚相待——并非不相信你——他在保护你的同时,也从没有想过要放弃。” “即使很难。”尤继姚笑了一下,对韩枞说,“你应该感到庆幸,” 韩枞有些微的惶惑失措,然而下一秒,他抓住了脑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感到心疼,更感到难以置信。 手指掐进掌心,韩枞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待平静少许,他抬眼问尤继姚:“所以,骆安变成苏骆,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对视少时,尤继姚强调重点般地说:“是他——骆安自作主张实施的计划的一部分。” 大概意识到韩枞不喜欢“自作主张“这个词,尤继姚推了推眼镜腿,说抱歉,接着道:“苏婷跳楼之前,给我们两个人都留了一封信,信中内容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劝告我们不要‘以卵击石’,让我们逃离岐丰中学,等到有足够能力的时候,再去和那些人宣战。” 韩枞心中千头万绪,一时有些不知从哪里开口的茫然感,宫先生这时插话道:“苏骆为什么一定要替苏婷报仇呢?他还主动去勾引——”意识到用词不对,宫先生连忙说sorry,更正措辞接着道,“——主动牺牲自己?” “他不会是暗恋苏婷吧!?”宫先生大惊,“韩枞,你老婆是双性恋呢!你要小心了哦。” “不是因为喜欢,”沉默了一会儿,韩枞声音很轻地说:“他只是想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尤继姚目视韩枞,眼中透露出欣赏的神色,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 他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睛,身上穿着印有几何图案的外套,韩枞觉得,和三十五六岁的商人相比,尤继姚更像个不通人情世故,刚刚大学毕业的理工男。 他眼神平静地说:“冯礼华是十四年前,岐丰中学突然来了个很年轻的数学老师,他来了之后,岐丰中学突然多了条规定。” “什么规定?”宫先生问。 “凡是总成绩排名全在年级后30名的同学,每天晚上,要去校长办公室抽签,被抽中的人,不论男女,都得去冯老师那里……补习。” 说罢,尤继姚盯着韩枞的眼睛,再次强调:“不论男女,每一晚,去一个。” “什么意思?”韩枞的心往下沉了沉,皱眉道, “你也可以理解为……‘献祭’。” 韩枞腮帮动了动,仍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荒谬、可怕的事。 “没有人敢说出去半个字,也没有人知道———”尤继姚看着韩枞,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岐丰中学的教导主任患有’性瘾症‘。” “因为害怕再去‘补习’,所以大家都很努力地学习听课,如此一来,也就变成了一种假象——带去他那里的人,成绩真的进步了。 “蒙在鼓里的家长们非常高兴、感激,甚至还给教导主任送锦旗。那些全年级成绩中下、30名范围之外的学生的家长觉得……”停了几秒,尤继姚才艰难地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觉得自己的孩子也应该去‘补习,于是就疏通关系,想办法、想办法把自己孩子送去教导主任那里……。” 后面的他没再说了。 宫先生皱眉:“那些孩子,他们都没有人讲自己被———” “———一是不敢,二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风度翩翩、温和善良,为学生呕心沥血的三好老师,会是一个衣冠禽兽。 “没有人会相信的。”尤继姚惨笑道,“他们只会认为,这些坏孩子们为了逃避学习重担,不惜撒谎污蔑老师,觉得这种孩子真是可恶、可怕。” “亲近之人的不信任,比身体伤害更甚。”尤继姚淡淡道。 韩枞和宫先生对视了一眼,后者骂了句脏话。 尤继姚喝了口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是第十七个。” 韩枞怔愣了下:“你——” “——是苏婷救了我。”进包间以后,一直保持冷然状态的尤继姚忽然崩塌了信仰似的,好像一具失去灵魂和意识的躯壳,木纳道,“苏婷知道那些事,也跟她妈妈讲过,但是她妈不信,把她看的那些故事书、小说和漫画全都给烧了,让她专心学习,不要再犯臆症了。 “没多久,抽签就轮到了我头上。那天我肠胃炎犯了,没法儿去,苏婷就骗我,然后把我的衣服拿去穿了,戴着顶假发,代替我去抽了签。” 说到这里,尤继姚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哽咽着说:“她撒谎,骗我说,说他爸爸是学校元老级别的人物,教导主任不敢动她,我信了,我居然信了……我为什么要相信?” 漫长的寂静过后,尤继姚勉强平复了些,声音仍旧很低地说:“初二那年,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我妈去城里讨债,不幸遭遇车祸。月考成绩公布时,我的学习成绩降到了全年级倒数第三十名。” 静默半晌,韩枞问他:"具体有多少人?" 尤继姚好像有些呼吸困难,抬手摘了眼镜,缓了少时,才把眼镜重新戴上,慢慢道,“加上苏婷,有17个人。苏婷之后,没有了。” “为什么?“韩枞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停手?” “当然不可能是想做个好人啦!”宫先生安抚似地拍拍尤继姚的手背,“我来讲——因为苏婷掌握了他的犯罪证据,用这个作为要挟,让他不要再伤害她的同学们。” 韩枞困惑道:“既然有证据,苏婷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杀是吗?”尤继姚道。 韩枞点点头。 “火。”尤继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苏婷刚到白沙镇派出所报案,把证物交上去,离开不到十分钟,派出所就发生了火灾。” 韩枞感觉从未有过的愤怒,冷声道:“只有火,才能烧掉档案室里的东西。” 宫先生骂了几句脏话,勇哥把重新煮好的茶递过去,轻飘飘地说了句“众生皆蝼蚁”。 尤继姚忽然大起来,笑得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掉在他的外套上,和他的手背上。 他看着虚空处,悲凉地说:“所以,就算孩子出生,也很可能会在去往医院途中,或是在接生时遭遇这样那样的意外——苏婷她别无选择了,只能用死来震慑他。” 他们在茶室聊到了晚上八点多,离开前,尤继姚忽然喊住韩枞,诚挚道:“你男朋友——现在是苏骆了——他很勇敢,很强大,也很‘爷儿们’。”笑了笑,他说,“韩先生,你很幸运。” 韩枞说谢谢,和他们道了别,回到苏骆身边去,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而后,他制定了明确的计划,便致电勇哥,让对方在七月十一日的晚上,给他打电话约见面,他当着苏骆的面,装作第一次收到勇哥的“关键线索”,接起了他的电话。 如韩枞所料,苏骆的确“中计”了,他认为韩枞是才得知那些腌臢往事的,觉得自己应该去偷偷地解决掉———他一时之间再没有办法分心关注韩枞了,韩枞便可以专注于自己的计划,不必担心苏骆会提前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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