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红,让我想到那幅圣女贞德图,贞德脚下那圈扭曲的火。无尽的焰光在咆哮。 我忍不住停下脚,多看了她一会儿。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前头人答,“红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18:00:00~2022-07-06 23:3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拖拖小宅女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时也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小甜心、时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气十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帮帮忙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初见 ◎“我是男的。”◎ “以后你就睡这儿吧。” 那人将我领到门后,指了指旁边的空床位,从旁边架子上扯出一条霉布,抹了抹床板上的积灰。 我扫了四周一圈,板板正正的四面墙,只有一扇小窗。屋内并不设灯,而是点烛。虚晃晃的四盏红烛流着泪,将屋子照得像是一场悲戚的喜宴。 那人说:“我叫大豆丁,就睡你隔壁。” 继又指了指靠近窗的那一张,“那是黑鬼的,他上铺是红拂。” “那那张呢?”我留意到其中最别致的一张床,其余人床上都是干洗布,唯独他铺的是法兰呢绒。 “那是阿兰的。”大豆丁嘿嘿一笑,“阿兰是咱们这儿最受欢迎的孩子。” “这屋子住着多少人?”我想,哪怕在普鲁士中学,我也顶多住男子四人间,可见这屋子里摆了五六张床,至少能容纳十来号人。 大豆丁说:“不多,加上你也就六个。除了刚刚跟你提到的,我还有个弟弟,才六岁,叫小豆丁。他跟我一张床,以后只怕会吵到你哩。” 说完他又一笑,黄皮脸蛋上裂开一条缝,里头透出一排洁白的齿贝。 我这才有心思正眼打量大豆丁,说他大,倒也形象,只是说他是豆丁,怕是有些不大准确。 他那一身肌肉块有种让人放心把事托付给他的魅力,他让我想起那些海港,容许无限船只停靠。 他的肩膀,比约翰维恩的游侠还要坚厚,白背心里的排肌就像鼓胀的风帆,有种黄种男人独有的澎湃气息。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将包袱放在床板上,坐在了床边,无聊地晃着小腿,“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弟弟会吵到我?” 谢天谢地,我的母亲,她不辞辛劳地教我中国话,以免我今时今日陷入无法交流的尴尬境地中。 大豆丁握着床把手,唇线紧抿,像在犹豫什么。挣扎一小会后,回:“我弟有哮喘,常夜里犯病,打咳嗽,打娘胎里带来的。” “愿主保佑。”我打开包袱,拿出藏在衣服夹层里的一节长棍面包,“给你弟。” 大豆丁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份微薄的见面礼,挠了挠头,“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赎罪。”我拴上包袱,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说我有罪。” “这儿的人都有罪。”大豆丁说,“我,我弟,红拂,阿兰,黑鬼,我们都有罪。” 一道光打下来,光束正好投在大豆丁的右眼上。空气中跳跃着粉尘,仿佛仲夏才有的飞蚊群,凝成一股飘动的绸带。 我正要从这玄妙的景观中回过神来,外面响起一阵敲铃声,整栋楼跟着微晃起来。 大豆丁瞅了眼门外,“放饭了,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拉着我一起跑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边,飞快观察着四周。这才发现,对面房间里一样摆了好几张铁床,几床黑灰色的被褥就搭在木板上,同样没有灯,只点烛,黑黝黝里,好几双眼睛比灯还亮。 “要快点,去晚了,就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我们跑过长廊,藏在修道院各处的孩子长短不一地冒出了尖。他们如一群候鸟,因某种不可抵抗的原因,重新相聚在一起。 每只鸟儿手上拿着一个生锈的铁皮饭盒,拥在一扇铁闸门前,将手穿过铁丝网。 网的另一边,是刚刚抬出锅的菌菇汤和生胡萝卜,腊月里冒着雾气,将一张张小脸熏得更加惨白。 “发饭的是个老修女,是个六十岁都没被男人碰过的老处.女。”大豆丁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盯这里,盯盯那里,“要想在这儿混,就得学会巴结她,我们叫她格蕾。巴结她准没错,心情好时,她会给你投喂些小零食。” 我挤在孩子堆里,紧抓住大豆丁的袖管。这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比他要矮,而我,居于他们与大豆丁之间,且只有我,长着一对明显区别于他们的蓝灰色眼珠。 “我知道外人都怎么说我们,说我们是黄皮老鼠,是臭水沟子里的渣滓,打胎盘里拖出来的腌臜烂肉。”大豆丁越说越狠,眼睛像是要杀人一样,“可越是把我们说得下贱,我们便越要好好活着,不能遂了那些大人的愿!” 前头人已打完饭了,每人捧着半铁盒菌菇汤和一小根胡萝卜,三五成群地靠在铁丝网前吃了起来。 快轮到我们时,大豆丁朝后头招了招手,“嘿,这儿!”——男孩在喊,人堆里徐徐挤近一颗巧克力色的小脑袋。 “这是黑鬼。”大豆丁说,又冲黑鬼指了指我,“这是新来的,叫......”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说:“克里斯。或者......天佑。” “还是叫克里斯吧。”大豆丁笑了笑,“在这里,听到白人名字总比听到汉人名字要保险,你的肤色和洋人名就是护身符,他们知道了,总不敢太苛待你。” 话刚说完,我就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敲我的脑袋。仰头一看,是铁丝网后伸出的长铁勺在敲我。 老女人格蕾盯着那双猫眼,面无表情:“还要不要?” 我忙将铁盒递过去,再递回来时,是满满一份菌菇汤和一盒印着彩色小人的苏打饼干。 “为什么他有饼干?”黑鬼伸出他那只又黑又瘦的小爪子,咽了口口水。 大豆丁说:“你看,这就是我让你做克里斯的原因了,而不是做天佑。” 我们三人打完吃食,围着花坛蹲了下来。黑鬼人如其名,皮肤黝黑,宛如吉普赛人。 他的灵气全在那双老鼠眼里,贼溜溜的,左转右转,身姿也轻盈。 举着饭盒来跟前时,寻常人靠走,他非得跳,跟个顽皮的小僵尸一样,有种另类的可爱。 “其他人呢?”我望了圈周边,煞有介事地问,“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其他孩子呢?” “红拂在阁楼里关着呢。”黑鬼砸吧着小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手上的饼干盒子,“阿兰带小豆丁去拜访汉密尔斯太太了。” 大豆丁闷头喝汤。 我将饼干盒推到黑鬼面前,“都给你吧。” “真的?!” “真的。” 黑鬼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克里斯你太好了。除了我六岁生日,我娘给我带回过一包饼干,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吃到它了。” 大豆丁扯过枯枝杈子,胡乱在雪地上划着,哀叹道:“那红拂......哎,不提也罢。” “他就是死性子,哈吉说他是头小蛮牛,骨头比钢板还硬。”黑鬼一把抓起好几片饼干,叠成一小垒,鼓起腮帮子,一鼓作气地塞进嘴里。 饼干渣顺着他蠕动的嘴角纷纷扬扬洒在了地上,他来不及细嚼,索性将一整包全倒进了嘴里。 黑鬼咀嚼时瞪大了眼,像是搁浅的金鱼,喉结奋力上下滚动着,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 “你慢点吃.......”大豆丁替他拍着背,望了眼阁楼,又说:“我是晚一些进这儿来的,红拂比我早。听其他人说,他性格古怪,常年只穿红裙子,还蓄长发,学女孩抹胭脂,他那狗爪子,又总是画不好,浓妆艳抹地跟个艳鬼一样,每回都被拖进屋子里毒打,打完了下次还犯,后来都懒得管了,任由他胡闹,他们说他身上附了魔,说他无可救药了。” “那他刚刚又是为着什么事被罚?”我又想到园子里的那团荆棘,那双通红的小脚,踩在荆棘上,斑驳成群的血点子滴在雪地上,像一幅错乱的梅。 黑鬼嘟囔道:“还能为什么?估计又是穿裙子被逮到了,拿他出气呗。” “可怜的小红拂......”大豆丁泄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命,可是比这里所有孩子的命都还要硬。” 饼干很快被黑鬼给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抠着牙缝里的饼干渣,抠出来拢在指甲盖里,攒成小球,又重新塞回到嘴里。 我突然有点想吐。 菌菇汤全给了大豆丁,也没什么心思再吃了。 回宿舍时见有人捧着铁饭盒进了旁边的小阁楼,不一会儿顶上那间小屋子开了门,从中伸出一只血痕斑斑的手,接过饭盒后,门又关上了。 雪不停下。 我初来乍到,午后不必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做礼教课。收拾好床位后,有一整个空闲的午后供我挥霍,而我决定小睡一觉。 再醒来时,已近暮色。对面上铺多出一团红,正在描眉。那红太刺眼,特别又是在这样光线昏黑的房子里,像团鬼火,使人很难不注意到它。 “新来的.......?” 那红的主人把着镜子,偏转过头,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被束成一股,像海带般晾在床把手上。 我失语般地迷怔在这张雌雄莫辩的脸中,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是男的。”那人说,撩起湿发露出一对眼,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红鲤般的伞裙,上面叠着好几层南洋纱。每层纱间分布着银鳞,不仔细看,以为是鲛成了精,似一尾深海中才有的冷焰。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道:““他们说今天来了个德国人,叫克里斯,是你?” 他凑近两分,与我四目相对,我不得不往后撤了几寸。 “啊哈,德国人.......”他又凑近几分,整个上身往我怀中倾斜,离得越近,他身上那股血腥气就越明显。 “德国人听得懂我说话吗?”他拧开一只生了锈的打火机。而就在昨夜,旧金山城里,我在旅馆下的十字街口里看到过一样的打火机,嫖客们常用它来点火。 “会说汉文吗?” “会说......会说一点......”我怯怯地点了下头,见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烟,衔在嘴边。 “会抽烟吗?”红拂伏下头来,靠近两步,把嘴凑到我鼻前。 “不会......” 我说,无助地抬起脸,正对上那束光,逆光里看红拂,透着一股奇特的生命力。 像一株即将枯死的玫瑰,又在不断向外吐息着绿芽。一抹火星子掉下来,在花瓣上烫出个大洞,但很快,它又自愈了,长成一朵完整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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