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了黑鬼一眼,难怪我来橡树庄的第一天,将格蕾给的饼干分给他时,他连客气都没有同我客气,大大方方吃得洒脱。岂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我后悔没能当时多给他一些吃的。 “黑鬼,”我叫住他,将阿兰路上给我的马卡龙全都递给了他,“我不爱吃甜食。” “可这是阿兰给......”黑鬼怯怯地瞟了阿兰一眼,不想阿兰道,“你不够吃尽管开口,喜欢的话,回头我再多要一些来就是。” “那我就不客气啦!”黑鬼飞快将马卡龙接过过去,脸上的乌云一下子不见了。 “真好啊。”红拂长舒一口气,偏过头看着我,“克里斯,真好啊。” “是啊。”我们选定在一片青草坡的树荫下憩息,临近一条溪渠,中有丛丛芦苇。 万千草絮纷飞,如蜂鸟迁徙,将忧伤寸缕化作柔段,目光所及皆为瑰梦。 “这是我来橡树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稍感轻松的时刻。”我发自内心地感叹,暂时性脱下厚甲,与天地共生温柔。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期待自由日了吧。”红拂莞尔一笑,第一次笑,人总说不常笑的一笑,就会莫名地美丽,我又情不自禁地将他和那副圣女贞德像联系在一起。 “自由日,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可以怀念家乡,可以唱歌,没人因为你的肤色、种族、国籍,就觉得你是怪物。”红拂摘下毡帽,摸了摸自己那头深褐色的短发,“从前我好羡慕归林的鸟,有枝可依。现在有了依靠的地方,却又羡慕起蒲公英,可以飞到任意的地方。” “人总是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并乐此不疲。”我平静地说,克制着不去看红拂,总觉得此刻太过美好,我又会犯下在普鲁士中学时一样的罪宗。 红拂的缥缈不真切,像纤云走雾,幻彩流光,我总下意识替他叠上一层纱,镜花水月中看,绮丽异常。 “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红拂朝大豆丁们扔出一颗石子儿,石头不偏不倚落在黑鬼脚边的水里,惊起一片顽皮水花。 “嘿!这儿有虾!”阿兰跟见新大陆似的,兴奋大叫,“大冬天哎,居然能碰见虾!” 大家伙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空旷寂野里,长风吻人。 “从前在咱们那儿,我就爱蹚水玩儿。我们那会儿赶暑中,七八月最热的时候,去山里采金蝉,下水沟捉螃蟹。回家我娘就烧蟹黄膏,和桂花酱一拌,我一顿能吃五碗饭!” “我的乖乖,小祖宗,你哪顿不吃五碗饭?”大豆丁笑得直抽,从水中捞起一只小螺丝,拿给身后的小豆丁。 “哥哥,水好凉。”小豆丁拉着大豆丁的衣角,尚不敢自如行走在水中,小脸忽白忽暗,“我怕.....” “怕就去找红拂去。”大豆丁指了指我们,小豆丁跟条小狗狗似的蹿上前来。 “来来来,我来抱你。”红拂张开双臂,跟接皮球似的将小豆丁一把接住,两人眼对着眼,脸贴着脸,姿态分外亲昵。 午后昏光均匀地洒在红拂的脸颊上,顺着他的侧颚,勾出一道润弧。 我顺着脖颈与喉结向下探去,是一条无妄的山川,与一片广袤之野。 他似要与青峦湖海融为一体,靛蓝点翠,片刻惊鸿。 我想,多想将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这一刻,才觉得大家都只是孩子,都只是不思五谷、风华正茂的无忧好儿郎。 “克里斯,红拂,你们快看!”黑鬼兴致冲冲地跑来,指着不远处一块残缺的崖口,“那儿有个天坑,看着好雄气!” “不然我们就去那儿吃东西吧。”大豆丁拎着一条活鱼跟上了岸。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众人已稀拉坐到了断崖口。 他们并排坐好,毫不畏惧地将两条小腿垂在崖边。我往下头的天坑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恐惧。可我在他们眼里见不到一丝害怕,仿佛就算失足落下,也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于他们橡树庄里的悲苦人生相比,就此坠落,或将成就他们另一种璀璨。 “来,坐。”阿兰招呼我坐下。 我强忍怯意,小步走到崖边,扶着阿兰的手轻轻坐了下去。 黑鬼拆开事先包好的熟牛肉,跟接力棒似的,一个挨一个递过来。 轮到红拂时,他只夹了小小一片,就将剩余的全都给了我。 大豆丁说:“缘分可真是奇妙呐。” “此话怎讲?”阿兰一脸明知故问。 “谁能想到,咱们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凑在一块儿,这样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呢。” 大豆丁说得没错,我也没想到,没想到自己能在橡树庄认识这样一群人,这样一群,和我一样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又不失可爱的朋友。 “从我,我弟,到黑鬼,再到阿兰、红拂,最后是克里斯,”大豆丁高举一只手,应着风的方向,眸色明亮,“我们既能相聚一堂,自有上天的安排。就像耶稣老头儿说得那样,命运自有归宿~” 大豆丁装作白发尊者的姿态,摆出故作高深的表情,抚了抚根本不存在的大胡子。活灵活现的样子,将我们都给逗笑了。 “如果有天能离开橡树庄,你们会去做些什么呢?” 阿兰挽起被风吹散的鬓发,暮色里看阿兰,有种惊奇的绚烂。他的好看,一骑绝尘,且永不过时。 “唔.....”红拂认真想了想,举手道:“我我我!我的理想,是去巴黎百货做导购员。” “导购员?那有什么好。”有人嘟囔了这么一句。 “导购员有什么不好?你是没见过真正风光的导购员。”阿兰冲红拂扬了扬眉,两人默契一笑,“从前在巴黎,我同红拂逛星光百货,那儿的香水导购可是一等一阔气!穿着小洋装,戴着白手套,头发抹得跟牛皮一样闪闪发亮,连阔太们同他们说话都要脱下贵宾帽嘞!” “那你呢阿兰,你想做啥?”黑鬼抛过一问。 阿兰闷头笑笑,腼腆道:“我.......我啊,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那我一定会去日本。嗯.......去见山本先生,我们约好了要去樱花树下拍照呐,他带我去富士山,看大雪,我们说好了的,一起开一家小店,过平凡人的日子,我们就这么细水长流地生活着,不管遇到什么,谁也不会扔下谁。” “还有我我我!别忘了我!”小豆丁从后头挤进半个头,奶声奶气说:“等把身体养好了,我要去学开飞机。因为汉密尔斯太太说过,飞机开得最快,我想载着哥哥,一会儿就飞回家了,回家就能见到爹娘了。” “你呀,我还不知道你,你回家哪里是因为爹娘,是因为想着家里的吃食吧?”大豆丁点了点他的鼻子,任小豆丁扑棱进怀里。 “黑鬼?”红拂总能关注到被忽略的人,“你呢?你的抱负是什么?” “我......我想做个大厨咧。”黑鬼害羞地低下头去,吞吐不清道:“往年在京豪大饭店打杂,溜进后厨,好多吃的呀,各式各样的吃的,堆成了小山。如果我能成厨师,是不是也有吃不完的东西了?” 说着说着,黑鬼不知怎的哭了起来,他一手搓着眼泪,一手捂着肚子,像是本能性地抵抗着什么,从喉咙底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大豆丁,你还没说呢?”红拂从阿兰那儿讨来一块帕子,递给黑鬼。 “我啊,哈哈......”大豆丁忽然变得紧张起来,整个人崩成了一股绳,“要真出去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啥.......但肯定得要先养活我弟,他每个月都要吃药。然后......然后有闲心的话,就去做个花匠。” “花匠?为什么是花匠?” 我反应过来,这里所有孩子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过去,唯独对大豆丁,我仍一知半解,总觉得他心事重重。 “想种满园子的金色郁金香,”大豆丁一脸温柔,“金色郁金香花语,富贵、优雅、体贴、聪颖。” “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阿兰接过话茬,别有意味地看了大豆丁一眼,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好了好了别说我了,克里斯,你还没说呢。” “对啊对啊,这里就你没说了。”黑鬼跟着起哄。 “我?我可真没什么志气。”我认真地想了想,犹豫几秒,复又开口:“我想成为约翰维恩那样的牛仔,骑着汗马,有大片牛羊。你们看过《赤胆惊魂》吗?” “没有。”其余人纷纷摇头。 “约翰维恩是我的偶像,他有一把左轮□□,一顶牛仔帽,好生地帅气!”我学做约翰维恩的模样,扬了扬身后的“披风”,义盖云天地指着天穹,“假以时日,我一定搅云弄日,颠覆乾坤!” “耍帅”完毕,我冷飕飕地回到孩子堆里,感觉到一丝迟来的羞耻。 所有人都被我给惹笑了,善意的笑,唯有红拂,神色肃穆,看我像在看一樽高洁的佛像。 我有些不懂。 直到红拂问:“你们觉不觉得,克里斯很像一个人?” “谁?”阿兰等人一脸迷茫。 “李靖。”红拂无比坚定地看着我,施施然曰:“李郎,谈谈你的长安城。”[2]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歌曲《九重山》by燕池 [2]:原句出自小说《红拂夜奔》by王小波
第14章 返程 ◎自在乾坤。◎ “李靖是谁?”我问,“他有约翰维恩英俊吗?” “或许吧。”红拂砸吧了下嘴,笑了笑,“总归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在红拂女心里,他就是最顶天立地之人。” 倦鸟依稀返山,饶有余光的落日也吞山而下。旷野地一点点卷入夜色,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一月一次的自由日就要结束了,他们又将很快投回到往日的漩涡中。 大豆丁和黑鬼在后头收拾着残渣,阿兰在前头提手电筒。我与小豆丁还有红拂紧跟其后,大家缓缓走在齐身高的野草穗里,漫天蒲絮如散乱天星。 “这过了圣诞节,可就离年不远了。”大豆丁呵着热气,边走边说:“虽说咱们现在在洋人地盘儿,可老祖宗的节该过还得过。只是具体怎么过,还得大家伙商量着来,你说呢,阿兰?” 阿兰一脸安然,“你们看着办,要是还想跟去年一样,我就想办法再去跟威尔逊开次口。” “那你既能为我们向他开口,为什么不找他要些钱,去接济你的山本先生?” 黑鬼才把话说完,红拂甩过一眼,他立刻将头缩到了后面。 “这是两码事。”阿兰毫无反应,沉默两秒,又道:“我可以找威尔逊爵士索要任何礼物或帮助,但唯一一点,我不能向他要钱。如果我找他要钱,他给了,那我和巴黎时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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