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霁摇摇头,淡淡道:“每一年生日都没给你送礼物,一起补上。”对于这件事他其实有点心虚,猜不到徐远川会怎么回答,于是又立即补充:“话就说到这里了。” 他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他该忙自己的事情了,然而徐远川假装听不懂潜台词,还在拉着他说:“那聊点儿别的。” 沈光霁瞥他一眼。 徐远川指指落地窗,“你这玻璃是单向的吗,要不是的话,那我们在这里做爱岂不是四面八方都能看见?” 所幸沈光霁已经习惯徐远川的说话方式了,此时最多是面上镇定,心下无奈,但不跟他计较。 徐远川似乎也不是真的好奇,见沈光霁不回答,他就收回目光,往刚才就很感兴趣的懒人沙发上面躺。一躺就陷下去,两条腿晃了晃,毫无负担地享受起来,“今天就待这儿好吗?晚点儿想在楼下吃饭。” 沈光霁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目光停在徐远川身上,在想,还好。 还好,徐远川没有不接受,没有说他预想中的那些“为什么给我”一类的话。 在沈光霁的认知里,被爱是一件过分奢侈的事,就像他妈妈常说的那样,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对你好,别人对你好你都要记清楚了,那欠的都是人情债。小时候总听类似的话,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每当看见有谁能大方接受他人的好,心里就会感到荒谬,认为这类人多少有些自视甚高。 他从前看唐颂就是那样的,唐颂从来没有丢失过自信,始终认为自己值得所有人爱,接受爱慕十分坦然,沈光霁起初觉得他自恋过头,后来才知道,其实是自己嫉妒那样的心态。 徐远川也一直都自信,自信到从一开始就相信沈光霁一定会爱上他,感情以外的事也一样,从不担心拒绝东大改考西大,学一个不感兴趣的专业会影响未来,他甚至早就跟沈光霁说过:我学什么都行,反正肯定是第一。 沈光霁最初也感到不屑,可如今看见面前这个接受他突然送到的礼物却一点都不惶恐的人,他只觉得可爱。 “唐颂那天来,说让我跟他做个交易。” 徐远川窝在沙发里,有些犹豫地向沈光霁说了实话,“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儿,是你在美院后面的,看起来很糟糕。他说他还有视频,如果我能劝你回去工作,他就发给我。” 沈光霁正在工作台边裁布,听见这话也不意外,“没打算违约,到时间会发给他。” 徐远川半坐起身子,探出个脑袋对着沈光霁,“那我能假装是我的功劳,然后找他把视频要来吗?” 沈光霁抬眼看他。 徐远川连忙躺回去,“无事发生,无事发生。” 早上是吃了饭出来的,现在一点也不饿,离饭点还早得很。徐远川见沈光霁走到哪儿都在工作,也不过去打扰,把手机打开,找出那封早应该看的邮件,侧过身背对着沈光霁看。 刚看到开头的“小远,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沈光霁就走过来,他下意识把手机锁屏,没让沈光霁发现。然而沈光霁只是以为他要睡觉,拿了件大衣给他当毯子盖。 “中午叫我。”徐远川眯起眼睛朝沈光霁笑了笑,装困装得十分自然。 沈光霁没说什么,从他刚才的角度其实能看见一点亮起的屏幕光,他以为唐颂那天来家里跟徐远川交换过联系方式,徐远川现在或许在看唐颂说的所谓视频。他不知道视频里有什么,在美院那几天经常喝得烂醉,唐颂什么时候来过又什么时候走,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他过来的确只是为了给徐远川盖件衣服,徐远川想看什么他都无所谓了,只要人在他身边就好。
第62章 “小远,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沈光霁不擅长叙事,邮件写完以后不敢重看,没有修改,语无伦次,像一条崎岖山路走得磕磕绊绊。 他说自己是一个坏人,人生中占比最多的两个关键词是“欺骗”和“自私”,总是偷享属于别人的快乐,所有的不幸都是活该。 他最初的记忆大概要从小学开始,更早的已经没印象了,跟徐远川不同的是,他天生没有那种舍弃不好回忆的技能,总对痛苦记忆深刻,而他害怕那些事情,从小就在尝试如何逃避。 比如父亲从牌桌上下来,骂骂咧咧回到家里,借着摔东西发泄脾气时,他从不阻止,有的时候会反锁上房间门,假装听不见粗糙嗓子里的恶心脏话,被子蒙住头,在黑暗中祈祷看不到头的生命就到今夜为止,如果天会亮,就快快长大。 有的时候妈妈也在家,那样外面的声音就会更大,旧房子不隔音,他清楚地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实在太频繁了,总是重复那几句,尤其是妈妈哭喊着的:我真希望你去死! 还有的时候不在深夜,父亲白天就回了家,如果正巧碰上沈光霁刚放学回来,沈光霁就成了他无端暴怒的出口。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妈妈在面对这些,六七岁的沈光霁只会大哭,八九岁的沈光霁想阻止也无能为力,他自己已经浑身是伤了,被头发挡住的疤永远褪不掉,他谁都保护不了,遇到害怕的事情只想藏起来。 那年还在上小学低年级,动静太大,巷里的邻居都围到门外探头看。这事几乎每天都要发生,沈光霁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不腻。 曾经也有邻居对沈光霁好过,他们住在巷子外面的楼房里,经常在饭后散步时遇见放学的沈光霁,然后就会让他来家里写作业,给他吃在家里永远见不到的儿童零食。后来被父亲发现了,他就以沈光霁为借口找邻居借钱,于是他们不敢再把沈光霁带回家,见到他只会远远地叹口气,跟身边的人说:算了,还是别管。 沈光霁想,他一定不是一个好孩子,他喜欢他们家里的大桌子,还有不开裂的布沙发,洗澡不用提着水桶装水,窗户可以左右横着推。为此,他对父亲产生了憎恨,某天被按在地上掐着脖子快不能呼吸时,他学妈妈说过的话,扯着嗓子低吼:我希望你去死! 正满脸焦急的妈妈愣住了,阻拦的动作都停了一下。沈光霁不明白说错了什么,没有多余的力气顾虑那么多,他快不能呼吸了。而那天晚上妈妈一边给他擦药,一边掉着眼泪问他:你还是个孩子,你现在就有这么恶毒的想法,以后可怎么办。 沈光霁只记住了“恶毒”这两个字和妈妈停不住的眼泪,身上哪里都疼,忘记了反驳说,他只是重复了她的话。 沈光霁喜欢画画,他自己也不知道受了谁的影响,从小学的第一节美术课开始就喜欢了。他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妈妈并不懂这些,以为画画就是一张纸一支笔,在哪里都可以,于是把换掉的旧挂历裁成两半,反面的白纸给他当美术本。 我们家里没有条件让你去外面学这个,咱们就在家里画,好不好?妈妈已经把所有能给你的都给你了。 大概是这样跟他说的。 “她的语气很温柔,我心中只有感谢,除此之外无话可说。” 沈光霁的学校离家很远,离家近一点的学校学费要贵一点,规定要穿校服,校服需要交钱,春夏秋冬,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天要走很远的路上学,为了不让妈妈一个人在家痛苦,他回家的路总是跑。也有可能是每日每夜的祈祷灵验了,他并没有吃过多丰盛的饭菜,也没有一个很好的基因,但他就是不停地长高、长高,长到父亲动手前会先让他下跪,哪怕他还那么小,直视父亲的时候必须高高仰起头。 母亲有时候会阻拦,有时候不会,比如父亲如果喝得烂醉,阻拦他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每当那时,他仍然只能祈祷,希望这一刻突然死掉,说不定面前的魔鬼会因为害怕落荒而逃。 “可是那样妈妈会很难过。她总是说,要我好好长大。” 沈光霁个子长得太快,却没有那么多新衣服可以穿。小镇上有许多孩子跟他一样,尤其是他们学校的,其实他原本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一天,市里的领导来他们镇上视察,他们学校也开始要求着校服了。沈光霁回到家,没有把校服的事告诉妈妈,因为家里又一团乱,父亲砸碎了厨房的玻璃,妈妈蹲在地上哭。 老师催了沈光霁很多次,就连另外几个跟沈光霁一样家里贫困的孩子也都穿上了校服。沈光霁站在座位上,手指绞在一起,透过缝隙看自己短了一截的裤脚。班上的同学都在看他,他害怕他们盯着自己短掉的裤腿和洗旧的鞋,一瞬间好想消失。 最后他终于试探性地跟妈妈提了一次,妈妈当时沉默了很久,在围裙上擦擦沾着洗洁精的手,擦到一滴水都不剩,把钱给他了,说:光霁,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别过这样的日子。 隔天沈光霁去把校服钱给老师,班上却突然有了学生丢钱的消息。他们调查来调查去,最后一口咬定小偷是沈光霁。 沈光霁到底是没机会穿上校服。班主任打电话回家,电话是在家睡觉的父亲接到的,妈妈白天在上班,这个点不在家。 父亲大老远跑到学校里,冲进沈光霁的班级,在课上把他一脚从椅子上踹翻。沈光霁猝不及防,摔在过道时桌子也倒了,生生砸在他的后背,一时间疼到发不出声音,眼前一片模糊。 而他的噩梦才刚起一个头。 父亲扯着他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拽起来,骂着难听的脏话,问他是不是偷钱了,沈光霁连连摇头,哭着说没有。他以为父亲不会相信,他以为自己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破血流,结果没有。父亲根本不在意他有没有偷钱,他只是问:你说,是谁冤枉你! 极度恐惧之下,沈光霁颤抖着抬手,指向了说丢钱的同学。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学习成绩不如沈光霁。 父亲立刻松开了沈光霁,转头朝向那个慌慌张张躲去老师背后的学生。 老师上前劝阻,说这里都是孩子,大家会害怕,不要这样闹,有事去办公室谈。但父亲根本不会听,他随手推翻了别人的课桌,把讲台上的粉笔盒摔出门外,黑板擦砸在门框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他大吼着:把你爸妈给我叫来!诬陷我儿子偷钱,我让他赔! 身边有同学在推沈光霁的胳膊,小声说:你快拉住你爸爸呀!沈光霁没敢动,他甚至不敢扶起自己的桌子,于是一直愣在原地,直到校长和主任带了保安一起上楼,把父亲从教室拖出去。 父亲足足闹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在学校大门口大声嚷嚷,那个学生连放学回家都趁人多时往操场后面翻墙跑。堵不到人,又进不去学校,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弃,把沈光霁的校服钱拿去买了一盒烟几瓶酒,醉意上头,把这事轻而易举地忘了。 “从那以后,所有人都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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