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第一次感受到大量真实的热情和善意是在开学一个月之后的秋季运动会上,他的长跑成绩一骑绝尘,打破了六中几十年来由体育特长生把持的纪录排行。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令他发自内心的愉悦,脚步如挣脱缰绳的骏马,风驰电掣。 在800米夺冠、4*400米最后一棒逆袭之后,陆野还有最后一项3000米。发令枪响之后,他稳稳占据第一集 团靠后位置,不紧不慢从容地跟跑。在倒数第三圈开始加速的时候,他不意外地瞟到跑道旁边被一堆人围在中心的许清荎。鹤立鸡群的学长长身玉立清隽儒雅,动静得宜。3000米之后是备受关注的100米决赛,而过去两年,许清荎没有失手过。陆野有点走神,当初在看到比赛计划的时候,他就漫无边际的幻想过,许清荎会不会注意到他。现在,他在紧张的比赛中竟然也不受控地心猿意马。好在,奔跑的惯性融入了骨血中,他三心二意地率先冲过终点线。 观众席上迸发出呼喊,同学簇拥而上。他喘息着从伸过来的十几双手中随便接过一瓶水,拧开一股脑浇到头上。他来不及听清身旁的关心与赞颂,因为耀眼的阳光之下,好看到令赤日逊色的少年破开人墙,朝他走过来。 许清荎眉目如画,笑靥胜花,明眸里闪动的光亮如细碎的星子。 他走上前拍了拍陆野汗津津的肩膀,爽朗地夸奖道,“不错,破纪录了,好样的!” 陆野蓦地一惊,睁开眼,比闹钟早了十五分钟清醒。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沉默良久,事实上,这不是他们真实的第一次见面,只是陆野印象中首次离许清荎那样近距离。并且,许清荎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走过来对他说话。
第10章 同一片月色之下,相似的夜晚,迥异的追思。 苏遥走后,许清荎第一时间吃了药,洗过澡,在客厅沙发上静待困意来袭。 差不多两年前,他刚刚回来那一阵子,植物神经紊乱到全身上下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拧巴。他严重洁癖,接受不了一丁点儿的灰尘,只要坐在家里,就想要擦拭每一寸边边角角,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逐渐抹掉沉积在灵魂深处的硝烟粉末。与此同时,他又忍耐不了旷荡的空间,他把为数不多的衣物摊开,书籍遍地摆放,让细碎的物件占据目之所及的环境,用无处不在的拥挤与混乱来填补心底无边的空虚落寞。 他会不小心在吃饭的间隙短暂的打盹,却无法躺在床上正常入睡。 他惧怕出门,厌恶社交,又在雅雀无声的房子里抓狂。 他白天暴躁易怒,一言不合就想要动手,晚上又颓废悲观,好似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元素与他相关。 ……八年前,他努力从厌世的深渊中爬出来,兜兜转转,又跌落更深的泥潭。 由于药物的作用,他浑浑噩噩地渡过了几个月,治疗过程中的很多细节已经记不起来。 所以,他不是很确定,当下这种身体十分疲倦渴望睡眠,精神却亢奋抵制,就好像脑袋里有两个小人,一个蛊惑他自毁,一个催促他自救,持续在打架的状态,到底算什么程度的复发。 他恹恹地抓过电话,试图给陈果发信息,让他过来陪自己住几天。又在鬼使神差地打开对方朋友圈,看到家装设计图的瞬间放弃。 最后,他半睡半醒之间,被潜意识带回了悠悠流淌的校园时光。 彼时,他刚刚升入高三不久,仍是这座古老而知名的高中里,公认的继往开来的希望之星。许清荎每天如陀螺一般忙忙碌碌,每一秒钟弦都绷到极致,时时谨慎,处处留心,不说错一句话不办错一件事不考砸任意一次考试,不让任何人在他身上挑出丁点儿错来。很累,但日子有奔头,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怨天尤人。 开学第二个月月考过后的一天,下了高三的晚自习,他耐心地打发走了最后一个找他讲题的榆木脑袋,看看表,已经距离放学时间半个多小时了。陈果坐在最前一排靠门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走吧。”许清荎拎上书吧,把他喊了起来。“以后你早点儿走,别等我,本来时间就不够。” “没事儿,”陈果揉了揉眼睛,“就当补觉了。” 许清荎想想也是,这孩子回到家更没空闲,就没再反对。两个人锁上教室的门,低头朝后操场北侧自行车棚走过去。陈果和爷爷租住的房子在学校后边两条街的胡同里,正好在许清荎回家的路上,这一段五六分钟,他们推着车走,许清荎会给他叨叨两句错题和知识点。 六中没有住宿学生,他们今天走得算晚,高一高二一个小时之前就放学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前两天刚下过几天雨,许清荎右肩有点不舒服,连带着写了一天的字,又讲得口干舌燥,整个人稍许低气压。左右无人,他略微松懈了几分,成天无时无刻不挺直脊背,也是有够累。 许清荎开锁取车的当口,余光扫到操场边路灯下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在争执着什么。间或能够听到他的名字,还有类似于“去送吧”、“胆小鬼”“能不能利索点儿”“不行也不丢人”之类的怂恿劝说。许清荎习以为常,就连陈果也久经沙场,不像高一最初那一阵次次如临大敌。许清荎几乎每天都会被告白,经常不止一次,全校初高中部合起来两千六百多个学生,一半女生,其中三分之一的人轮流来,还不算那十来个百折不挠的,就足够把课间空闲时间填满。今天有点儿特殊,那边拉拉扯扯的身影很明显是两个高大的男生,其中一个说急了,语音语调也顾不上收敛。害羞的女生请同学帮忙找他不稀奇,男生极少,不是没有过,但也只是两封情书而已,不曾有人自己露面。 这里是六中,不是学生可以任性妄为的地方。 许清荎推测,今晚弄不好是碰到勇士了。 平时,他大多数情况下会认真听完,委婉拒绝,给对方留足够的面子。但许清荎今天格外疲惫,他手下动作快了两分。 这边许清荎已经将自行车往外推着走了,那边周毅还捧着一个手工拼插的八音盒踟蹰不前。陆野被他气得直接动手,“走,快去吧,周围我都看过了,不会有人发现的,我把他同学拽一边,谁知道你说了什么,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周毅甩开他的拉扯,“算了,今天太晚了,我妈已经打过三遍电话了。”周毅家家规严格苛刻,他借着物理竞赛培训的由头,最近才可以晚回去一点,前两天不是没等到目标就是学校里还有人,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一回绝佳场景,这家伙居然临阵退缩,也不知道之前一个劲吹嘘自己要勇敢追爱的人是谁。陆野虽然最初得知他暗恋许清荎的时候,眼珠子差点儿没瞪出来,但接受事实之后,看他那副纠结的怂样,没少跟着出主意着急。 “我走了,我家司机都等一个半小时了。”周毅给自己找借口打退堂鼓。 “学长,许学长,你等等。”陆野破釜沉舟,高声喊了一句。 许清荎居然装没听到,快步离开。 “你等着。”陆野恨铁不成钢,他疾跑两步,“学长,等等。” 对方依然装聋作哑,陆野急了,趋前两步,从身后一把拽住了许清荎的胳膊,“许清荎,你等一下。” 他回头,周毅那个没出息的兔崽子背影晃过拐角,居然从南门临阵脱逃了。他再转回身来,只听到陈果一声惊呼,“快放手!” 陆野下意识松手,许清荎单手捂肩,脸色煞白,冷汗从发丝间滴滴滑落。 他一个蛮力寸劲,竟将人家的胳膊拽脱臼了。 “你咋了,没事吧?啊?说话啊?”陆野原本口音已经基本规范,一着急又带出了方言的词汇。他搓着手,不敢再乱碰,脑门上的汗比许清荎还明显。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没事?说话,我说得出来吗?这么大的手劲,怎么不去工地拧螺丝?”许清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面上不得不维持善解人意宽宏大量的人设,“没事,你别急。” “他胳膊脱臼了。”陈果刚才第一时间扶住了许清荎的自行车,这玩意价值好几万,磕了碰了就麻烦了。他说话声音不大,但还算淡定。 “那咱们快去医院吧,”陆野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扶着人,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对不起,实在抱歉,我真的是不小心……”他又急又窘,那么大的个子,懊恼又担心的样子,跟个惹了祸帮不上忙,团团转的大型犬似的。 许清荎疼得咬牙切齿,又禁不住在心里好笑。他的肩膀是习惯性脱臼的陈伤,以往他都会第一时间解释,这回鬼使神差地哑了。 “去医院多贵啊。”陈果叹了口气,“你帮他把书包拿下来,扶着他,去我家。” “怎么能不去医院?”陆野一听真炸毛了,“落下毛病就晚了。”他突然反应过来,陈果刚才叹息那句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是以前,他也会觉得去医院很贵,村里孩子摔了崴了的也大多在家处理一下。但现在,他手里有钱负担得起,关键是伤的不是他自己,他弄伤了别人,哪能省这点儿钱。 “咱们去医院,我闯的祸我负责。”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帮许清荎摘下书包,自己单肩背着,又要去搀扶对方。 “别动,”许清荎被他的毛手毛脚吓怕了,“我自己能走。” “我家车在南门外边,咱们……” “不去医院,”许清荎坚持,“陈果的爷爷手艺很好,脱个臼而已。” “那怎么行……”陆野还待再争取,许清荎打断,思路清晰道:“而且他家很近,北门出去5分钟就到了。咱们现在穿过校园走去南门,再开车至少二十分钟到最近的医院,你要疼死我啊?” 他忍着剧痛,语气很轻,莫名带上了一点点非是出自本意的示弱和撒娇,一下就把陆野拿捏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有事的话先走吧,没关系。”许清荎交代了一句,尾音止不住地发颤,随后缓步向外走。陆野闷头跟在身后,陈果推着车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不用跟着也行,他不会追究你的,放心吧。” 这是追究不追究的事吗?陆野心里难受,但他不想再争执。人家受伤的还要忍着疼,反过来给他宽心,这算什么事儿?他再多话,许清荎难免增加负担。于是他一声不吭,老实地跟着。 许清荎的车重心低,骑起来很酷,推着费劲,陈果又瘦又小,勉强推车,跟不上伤患的脚步。陆野跟了几步,干脆抢过去,将书包扔给陈果,自己将车扛了起来,“你跟着他。”他不容置喙道。 陈果本就是打怵跟陌生人说话的性子,见拦不住,也就默认了。心底吐槽:壮得跟牛犊似的,一身蛮力,怪不得手劲大。 陆野扛着山地车,压着速度陪在那两人几步距离的侧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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