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百灵特意选了一个窗边的位置,路人走过都能够透过玻璃看到他。他拿起一本平时他绝不会翻的艺术史看,刻意左面朝外,叫那些偷偷看他的人能看到书的左边封面。等背着画架的沈宣墨到他旁边坐下,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在他精心谋划的氛围里,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会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时间,张望一下四周。他实在太期待与沈宣墨的见面,以至于暴露了自己的心意,而这份心意只能被路人看到,那个迟到的家伙可接收不到。 邬百灵第十五次抬头,依旧没有看见某个欠揍的身影。正当他准备埋下头重新读那些个他并不了解的“主义”时,他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人,那是借钱给父亲的高利贷,之所以对那个人记忆深刻,是因为上星期他上门讨债时,在房间门后偷看的邬百灵听见了,父亲谄媚地说您看看还有没有看得上的,我那不输女人的儿子您看怎么样? 于是邬百灵“啪”的一下合上艺术史,猛地站起,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只留下一杯喝了一半的热可可。 他在公园里找藏身的地方,满脑子都是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他往树多的地方跑去,深处,更深处,在树林尽头他突然被绊倒了,那里有一道水沟,左右都是乔木。他想道,就是这里了,树林最深处。 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地方,连风吹草动也没有,所以人的气息格外明显。不时邬百灵能听到人的哈哈声、说话声、走动声,他便全身绷紧,更贴近身前的泥土。 在水沟里,他度过了半夜,直到人的声音也没有了,风的声音变明显。他冷得发抖,刚伸出颤抖的手想爬出水沟,就看见旁边有束光扫过,他急忙蹲下,水沟里的水没过了他的胸口。可是来人偏偏越靠越近,邬百灵几乎感觉脚步声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然而声音却止住了。 邬百灵屏住呼吸,祈祷自己不会被发现,却听见一句轻轻的:“邬百灵?” 听到那声音,邬百灵一下子放松了。他伸出双手,说:“抱我上去,沈宣墨。” 等把他抱上岸,沈宣墨吓一大跳,邬百灵浑身都湿透了。沈宣墨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他穿,此时是凌晨四点。沈宣墨问他回不回去,邬百灵摇摇头,学校宿舍宵禁时间过了,回家,也许高利贷正在他家等着抓他呢。捱到天亮,再回学校上课去吧。 沈宣墨帮他擦干头发,说我到了咖啡馆,只见一杯喝过的热可可,店员问我是不是在找之前坐这儿的帅哥,他手机落下了,我说是,在座位上等了你十分钟,想到你从来不会一声不吭离开这么久,猜也许你是遇到常来你家的那群人,所以才跑了,大概是躲进公园树林里,毕竟你每次害羞都往树边上躲,我就在公园林子里找你。 邬百灵吸吸鼻涕,说对不起。 没想到沈宣墨笑了,问你要等到多久回学校? 邬百灵说七点半吧,早八的课。 沈宣墨看了眼时间,就地架起了画架,画他。 这是邬百灵当模特唯一不称职的一次,竟然睡着了。后来到点了,沈宣墨就叫醒了他。 “邬百灵?邬百灵。” 邬百灵睁开眼,看见沈宣墨苍白担忧的脸,他撑起身子,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在沈宅的医疗室。 沈宣墨见他醒了,就说:“怎么砸一下就晕了,最近太累了?” 邬百灵问:“我晕了多久?” 沈宣墨说:“就十分钟。累的话,再睡会儿吧。” 邬百灵摇摇头说不了。他说起他做的梦,问沈宣墨还记不记得那次凌晨四点在水沟边。沈宣墨说:“你穿我外套,在公园水沟边上的那幅画,是那幅不是?啊——我记得!” 沈宣墨说:“那时我觉得浪漫极了,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亲了你一口,结果你早上跟没事人一样,之后提都没提过。所以我给那幅画起的名字,叫《无疾而终的夜晚》。” “我发烧了!你指望一个烧得意识不清的人记得什么?”邬百灵急得抓住沈宣墨的衣领,“你亲我了?亲的哪?嘴还是脸?嘴?!你还没告白怎么就亲嘴了,亲嘴怎么不叫醒我再亲!那幅画呢?” 沈宣墨说:“还不能给你看。” 邬百灵气得把沈宣墨的脑袋摇来摇去,为了赔罪,沈宣墨现在亲了他好几口。柳医生在旁边咳了一声,说继续治疗吧?你发言稿背哪儿了?画展布置得怎么样不去看看吗? 两人指着柳医生哈哈笑,然后灰头土脸继续干活儿了。 忙完后邬百灵靠在沈宣墨身边,神情像是仍在那个梦中。沈宣墨问怎么会突然记起这件事来,邬百灵答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那个夜晚。 那个平平无奇,多年前的夜晚。
第40章 40 都马岛一年大约有那么三四日,温度会骤然下降个十多摄氏度。原住民不会受丝毫的影响,他们的身体几乎从不具备感受寒冷的功能。移民来的,或者暂住的,就会为降温的这几天备好衣物。 可是备衣物,也并不容易。按理来说,备一套就够了的,但这样,那去年穿这套,今年穿这套,明年还穿这套,显得生活十分窘迫似的。所以这就导致了,有些比较讲究的人家里,有一个大衣柜专门用来放降温的衣服,这些衣服几乎没有机会能去穿,在柜子里放个一年,衣服主人看心情选一套穿,其余的,再等下一年。都马岛又潮湿又炎热,衣服常常等不到被主人穿,就放发霉了。 沈宣墨就属于那种,为了几天,买一大柜子厚衣服的人。 今日正好处于都马岛的“冬季”,邬百灵翻出来套风衣,给沈宣墨穿上。风衣的肩线将将好挂在沈宣墨肩膀角上,衣袖衣摆却空落落地瘪下去,沈宣墨没有热爱宽大款式的癖好,他只是瘦了。 他爱惜地吻了吻衣角,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穿它了。还有很多,我一辈子穿也没穿过的。” 邬百灵在重新理衣柜,每件衣服都拿出来拍拍打打,看发没发霉,听他这么说,邬百灵开玩笑道:“要么,你再办个时装展,叫些模特,穿你的衣服走走秀。” “如果可以,我还真的想。”沈宣墨说,“可是我绝不再要背一份发言稿,所以我宁愿烧了它们!” 离发布会只有两天,那份沈宣墨亲自写的发言稿目前与他的关系,可用诺贝尔文学奖与英国杰出歌手阿黛尔·阿德金斯来比喻——毫无关系。 如果发言稿可以用绘画形式,他在台上唰唰唰画下他想说的,台下观众和媒体就会鼓掌叫好,每个人只用做自己擅长的,就能充分共情、理解、感同身受,那这个世界该有多美好! “你想得美。”邬百灵对此评价道。 “画画,摄影,剪辑,唱歌,写作,表达和接受的形式那么多,怎么可能叫人只精通其中一种,只用其中一种。”邬百灵说,“假如你对你表达的渴望里,包含了被人理解,那你不得不学会说话,学会说别人听得懂的话。” “噢……”沈宣墨丧起气来,“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说话的原因。” 邬百灵把最后一件衣服拿出来拍拍打打,然后放进去,关上衣柜,转身面对着沈宣墨说:“你也该知道自己有多么走运了。人们愿意去分析你真正想表达的,而不是听都懒得听,你知道有多么难能可贵吗?” 他给沈宣墨看网上的一些讨论,网上的那些人说,对比前几年沈宣墨话语里那种目中无人,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他的态度,现在沈宣墨显现出来了更深沉的谦卑,眼里放得下别人了。他们截了《十年伟大人物》里,沈宣墨看邬百灵背影的那个眼神,说是因为爱情吧。 沈宣墨红着脸说什么玩意儿,把发言稿拿得老高,高到挡住他的整张脸,然后大声诵读,感谢各位的支持,千里迢迢赶来看我没什么新意的画作! 邬百灵说搁以前的你,你会说虽然没什么新的突破,但给你们看很足够了。 “……”邬百灵睁大他故意装作懵懂的眼睛,说,“是因为,爱上了在场的某个人?” “我……我……”沈宣墨眉头连同鼻头都皱起,因为脸皱着,上嘴唇都包不住牙齿,跟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护食的时候一模一样,“就不能是因为我要死了?!” 邬百灵摇摇头,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把他皱起的上嘴唇抚平:“你的表情,拍下来给网友们分析,他们会说,你这是被说中了,在害羞。” “我死了吧!马上就死!”沈宣墨气得撕扯手上的发言稿,发言稿十几张纸重叠在一起,可没那么好撕,于是他用牙咬,“破稿子,我不发言了,赶在发布会之前死,我就不用发言了,看他们分析啥,是不是对着空气也能分析!” 邬百灵说:“你可不许在发布会之前死。” 邬百灵说:“我等着你的造势,好给画展增添名气。你不用考虑画展的收支,我得要考虑,因为它真正的主人是我。” 这话对是沈宣墨其实有不小的慰藉。他和邬百灵正儿八经在一起,也就最近这一年。这一年他们想的,不是什么牵手上床,而是生啊死啊孤独啊偿还啊,看那些讲真爱的经典作品,尤其中国的,一个死了,另一个还活着的,数量不多。真爱虽然缥缈且定义不明,但大多数人都认同,一个人一辈子只遇得上一回,没有了,那就是没有了。大多数人里,又有大多数人,认同真爱在相当程度上攸关人生意义。如果真爱死了,活着的人,剩下的日子就没有意义了,沈宣墨不觉得邬百灵属于这一类人,但他也不免担心。 “非要说的话,还好吧。”邬百灵说,“从没遇见过真爱的那群人呢?不活了?不把爱情看成重要事物的那群人呢?也不活了?你走了……我不想用‘走了’代替‘死了’,你死了就是死了。你死了以后,我这个人会有相当一部分,和你一起不存在了。可我总归还有相当一部分,能吃饭,睡觉,活着的一部分。如果爱意味着两个人连生命都被绑定在一起,那婚姻法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我爱你,我也很难说以后我还会像爱你一样爱别人,我自己是感觉不大可能了。然而你没有了,爱又不是没有了。我不再爱了,也许我会活不下去。但你死了,我还爱你,爱还在,那我也还在。这一年里,我得到的最多的,就是失去。我和好多人分别。可是我意识到,我每一年都像这样,在和好多人分别着。我——这个人,并不想要什么永恒的东西,我不会祈祷你永远爱我,永远在我身边。你一顿饭吃得不错,你今晚睡得不错,你死之前不是正在经历虐待、危险、煎熬……等等的不是一瞬间就会过去的痛苦,这就是我希望的。我不在乎。你再也陪不了我了,我不在乎。我在乎,你对我坦不坦诚。我在乎,你说爱我是不是真的。我在乎,你有没有对不起我,我有没有对不起你。我在乎,我们相互之间那些旧债有没有偿还清楚,我们后来的恋爱是不是明明白白。他妈的我在说我这一年过得很好!你给我留的东西也足够我之后过得很好!你哭什么?你那十年的确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混蛋,可是后来你是救我的英雄,你给了我靠我自己绝对拥有不了的东西,所以你扯平了,你是我的普通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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