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为了面子吧。” 季末懂了这话的意思。许森在人前的形象一向温和而绅士,是不喜欢别人说他心狠手辣,黑帮做派的,面子总要做足。于是这对亲哥的表面纵容也成了套皮人设的一部分,好像有多看重亲情,多有爱心一样。 至于在船难中去世的父母,以及许霖断掉的一条腿?——“意外事故”罢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许氏企业也曾是江城白道上航运贸易企业的龙头。不过后来因为经营不善、政策变动企业内部改革却跟不上等问题没落了。到了森哥接手家族产业的时候,他就将大部分的投入和运营重心移交到了黑道产业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了暴利?” 阿龙故意学起许森的语气,将那一点浮于表面,又额外藏了些深沉心思的笑演绎得惟妙惟肖: “因为刺激。这会很有意思。” 阿龙大笑:“这是我问了他之后,他回答的原话。” 季末也被逗笑了。 “嗯。”季末看着车窗外面,今日正是好天气。他下意识咧了咧嘴,接话道:“这是他会说的话。” 这次是阿龙亲自做了司机,就载季末一个。驶过的路却不是去公司的路,开着开着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眼熟起来。 季末问起的时候,阿龙说:“现在是送你回家。森哥说给你放假一天,让你回去补觉。” 季末没有回应这句话,默认了。阿龙看着路况,将车停在商业街附近,回过头来问:“先去吃点什么吧?森哥特地交代了,盯着你吃完了午饭再放你回去睡觉。你太瘦了。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老是不吃饭就跑去公司上班?现在连觉都不睡了。” 季末一怔:“后面那几句话,也都是他说的?” “……我看他就是那么想的。”说多了,阿龙也有些讪然。“你就听他的吧。” 季末坐在车上没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想听他的。” 开口之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静静看着阿龙,说:“阿龙哥。” “你能帮我拿到高档娱乐会所在九月份的完整会客记录吗。” 阿龙一顿,所有要说的话都临时刹了车,住口了。惊讶地盯着季末,问:“你刚刚,是去要那个记录了吗。” “嗯,去要了。” “没要到?” “对,没要到。”季末自嘲地一笑,“我说话不好使。”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位迎宾姐姐在看到季末的要求和最后那行字后,小幅度摇了摇头。 她大概看出来了点什么。也许是因为季末粗暴地对待那些客人,因为季末查验他们的身份,因为季末脸上的冷漠,眼里隐忍的仇火和急切,克制却倔上头的悲……也许仅仅只是因为见过类似的寻人场面,她敏感地猜到了一些事情,因而在拒绝的时候露出了不忍的表情。 她抱歉道:对不起,先生,恐怕我们这里没有人能答应您这件事……我们都只是普通人,实在帮不了您这样的人。 那一刻,季末全身所有的怒火都凉了下去,烧不起来了。 季末真的好恨对不起这三个字。他知道说对不起的人都没有错,真正有错的人不会说对不起。 因为一句对不起,季末放弃了这条路。 人家只是想过普通人的安稳日子,不想卷入到黑帮的争斗里去,有什么错呢?一旦季末抓到凶手的把柄开始复仇,凶手的势力肯定就会知道身份的泄露是出自这里。到了那时候,就该季末来为被牵连的普通人的性命负责了。 但季末……现在的季末负不起这个责。 因此,季末在被拒绝后,只道一声“打扰了”,就独自退了出去,走了。 “你还在查你妈妈的事情?” “嗯。” 阿龙坐回了驾驶座,眼望着外面,心里想着这件事。 “全江城有多少这种会所,能穷举得出来么凶手。” “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季末说。声音平淡,想得透彻,要去做的心也不能被阻挡。“要不就,我拿我妈的照片和测谎仪,挨个找每个会所的前台和小姐们问。” 阿龙理解季末现在一意孤行的固执和疯狂。但事实上这些努力只会是无用功。阿龙叹气: “凶手肯定已经把痕迹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试图让季末软化。“事发时的监控画面,出入登记的记录,这些明白指向凶手的物证,还有可能保留着吗?而且都几个月了,别说目击者和参与者毫无线索,根本找不着,当时负责前台接待的人,说不定都已经不在那个会所上班了。即使能找到这些人,他们敢说实情吗?你怎么确保他们说的是真话,不会骗你呢?” 季末闻言久久沉默。看见阿龙的后脑勺和半扇背影,看见内视镜里同样沉默的眼睛,看见车内压抑逼仄到快要凝固的空气。 “真的就……这么周密么。”季末开口,慢慢地说,“扫尾工作可以做到这么滴水不漏,所以完全不怕查。” “就这么嚣张,有恃无恐,毫不心虚。” 阿龙没有说话,视线越过挡风玻璃看外面走动的人影。而季末在看阿龙。 季末渐渐收回了目光。坐在车后座,也偏头看向车窗外午间明亮的街道,自言自语似地说:“阿龙哥,你教了我很多东西,平时也总是护着我,我是拿你当好兄弟看的。” 阿龙身子一僵,微微侧耳听着。 “出任务的时候,打架的时候,我都把后背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不会在背后捅我刀子。”季末真心实意地说。 “我知道,森哥交代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阿龙猛地转头看向后座:“阿末,我……” “所以,”季末打断了他的话。无论我字后面是解释,还是表衷肠,都当止于此刻,喉间。否则,连好兄弟都做不成了。 “我会听阿龙哥的,去好好吃饭的。” 笑了一下。 阿龙闭上了嘴巴。看着季末下车,车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带上了。 季末站在太阳底下,畅快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朝车内人说:“阿龙哥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我去买早餐咯,等会就自己打车回家了。” “还有,谢谢阿龙哥关心。我会快快长高长壮的。不让人担心。”手心贴在车窗上挥了挥,季末只咧一咧嘴就转过身,一步一步漫步着离去了。
第83章 季末开始越来越专注和认真地对待工作。还有生活。 白天活跃于码头,跟着负责人学习、了解货品,一同登上船只巡线。时常参与干部、船老板和供应商们的聚会,旁听江上发生的趣事: 关于哪两个帮派之间为了一批违禁品火拼起来了,双方各有损失;是哪个冤大头信心满满地找警察麻烦,反倒阴沟里大翻船,惹了自己一身骚;以及又有哪个二道贩子骗了老板的货,私吞货款跑路了,现在正在被几家势力联合追杀…… 到了照例的“娱乐时间”,季末就腼腆地笑笑,推拒掉应酬。有时候会被熟络起来的干部们硬绑过去,还要想办法在幕前和席间找好借口逃跑。 这样,不免又让那种绯闻似的传闻兴盛起来。 情人。 季末初听这个词还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从“玩物”晋升为“情人”了。 自从得知妈妈的死讯后,他就没在乎过自己在这些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了,没在乎过其他人,没在乎过缠上来的风言风语。稍微想想,他大概知道为什么会传成这样。但更多的心思则是: 情人,这个说法还真是荒谬。 被干部们揽着揶揄的时候,季末并未正面做出否认的回应,只一笑而过,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实也确如传闻所言。晚上季末会回到城区的公司,或是许森家中。而传闻料想不到的部分是,在夜晚的“第二份工作”开始之前,季末会写报告,标记干部们的反应和行事,并等着许森做出评判。 从江上运输来的违禁品,在江城里几经转手,通过本土黑道产业售卖、散布出去,整条线都掌控在许森手里,又有白道上的产业作为明面上的遮掩——青城区,是不可能倒的。 在所有他能找到的空隙时间,季末徘徊在江城的灰色地带,拿着那一叠照片,探访大街小巷的性工作者们。在从许森家里出来回自己家的途中,混入会所和酒店,借着青城区的身份,打听圈子里近来大人物们的动向。没有和干部们的应酬的时候,就插入到之前手下的打手和混混们的聚餐里,偷偷结了账,抱一箱啤酒来,听他们聊着笑着感慨抱怨生活,再不经意间拿出照片,问是否见过这个女人。 把一个人拆成几个人来用,不能有一刻停歇。 感觉快熬不住了,就来看一看妈妈。 …… 再一次见到颜文峰的时候,时间还没过多久,但季末觉得两人之间好像已经差了几个光年那么远了。 当时季末正在墓园外面的花店买东西。难得的假期,他松了一口气,将时间都尽情地浪费在虚无的感情上,挑挑拣拣选了许多花。 今天应当是个晴天,阳光才破云露了一丝。 花店里只有季末一个。早晨十分安静,无人喧闹,他选了一会儿花,就听见汽车驶过,停在外面,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 穿过排排花架,止步停留于自己身旁。季末眼睛看着花瓣上沾着的露水,随意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听说你今天休息,我想你肯定是到这儿来了。” 季末没再说话,选好了花就去付款。 心里懒得再去多想那些弯弯绕绕。问题丢在那儿不管,是不会自己解决的,会一直存在,直到沉没成本越来越高,终于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到时候谁用心越真,谁陷得越深,谁越惨。 结账之时,颜文峰问:“今天怎么不是康乃馨了。” 季末抱了一大束五彩艳丽而锦簇盛开的花,走出去晒太阳,懒懒地解释说:“她就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花衬她。” 颜文峰跟在季末后面,见他一身低调深沉的黑,却怀抱着盛放的鲜花,阳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明目而轻快的。顿时觉得,无论什么颜色都是衬他的。 颜文峰买了一束白菊,又单独挑了几支玫瑰叫人扎起来。 两人看望季母的时候,颜文峰就跟着季末后头,将白菊放在墓前,以表哀思。小束的玫瑰则送给季末。 季末没接,看了他一眼:“干嘛?” 颜文峰:“送你的。快到冬至了。” 季末没动,颜文峰也就一直举着花不放。 “想着送点什么给你。但你不缺钱,我想你应该也没有什么别的缺的。那就按我的想法来了。”他解释说,声音寥寥。“人间最俗气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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